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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仗已經進了麗京門,軒轅卻示意眾人停下。
“朕給你一炷香的時間。”他的雙眼凝視著周玦,一動不動。
周玦看著他,像是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陛下……”
軒轅閉上雙眼,不為所動。
周玦臉上的神情慢慢從錯愕轉為悲愴,漸漸地又帶上了些莫名的笑意,到了最後,他忍不住地狂笑,近乎歇斯底里。
“陛下真是仁和之君,這樣的事情讓臣子來選。可陛下你是不是搞錯了,秦泱也好,忘塵叟也好,他們哪個和臣有關係?充其量一個是同僚故友,一個是萍水之交,他們的生死榮辱讓臣來選,陛下不覺得好笑麼?”
軒轅睜開眼,神情淡漠:“朕之前已有了決意。讓你選,是為了你好。”
周玦疲憊地點頭:“臣明白了。”
羅衣在他身邊,時不時地撲騰翅膀,極通靈性地感到了不安。
“撇開我與他們的恩怨不談,忘塵叟是個武藝高強人脈極廣的江湖人,且精通易容之術,而秦佩只是個六歲的稚童。前者尚有生還可能,後者一旦被送去突厥,那便是死無葬身之地。”周玦最終還是開口了。
軒轅審視地看他,神情複雜:“朕只願他日你不會後悔。”
周玦笑得慘澹:“殺伐決斷雷厲風行,臣什麼時候後悔過?”
“既然你執意如此,”軒轅似是沉吟,“朕會再與勉之他們合議,如何對臣僚解釋秦泱一事。”
車駕緩緩而行,周玦低聲道:“臣便不入宮了,一路征塵,想先行回府歇息。”
周玦悶頭大睡了一天,起身時不無悲哀地發覺原來這並不是什麼南柯一夢。
正值盛夏,周玦於自賞亭遠眺,滿園白荷纖纖亭亭,像極了誰家的斬衰。
“二公子,方才顧大人派人送來封密函。”玉漏雙手托著個玉盤,小心翼翼道。
周玦從他手中接過,掃了一眼便隨手扔回盤中。
“拿去燒了吧。”
玉漏有些狐疑,但也不便多問,退下去的時候偷偷掃了眼周玦。
他扶著闌干慢慢跌坐在地,絲毫不怕玷污周身紈素。
回到房裡,玉漏找了個火盆,又趁著沒人細細把密函看了遍。
信極短,通篇只說了兩件事。
其一,周玦被封為魏國公。
其二,忘塵叟死了。
第17章 此恨不關風與月
縱使自先帝以來天啟一直施用輕徭薄賦的仁政,這番用兵也是大傷元氣。尤其作為主戰場的河北道數州,更是滿目瘡痍,百廢待興。
軒轅慣來勤政,連月征戰歸來,早朝也是一日未罷,倒是聖眷正隆如日中天的新晉魏國公周玦告了五天的假。
當他再度出現在朝堂上時,群臣面面相覷,竟無一人敢開口搭腔。
本該風雲得意叱吒風流的人,如今卻是萎靡困頓、形容枯槁。
能有資格上朝的人,個個都是人精,於是一片死寂中,群臣自覺給周玦讓出了一條道,讓他走到隊首,與黃雍並列。
天子並未對康復歸來的周玦報以太大關注,倒是他身後的顧秉時不時面帶憂慮地掃他幾眼。對眾人探究的目光,周玦視若未睹,像是從墳堆里爬出來的活死人一般直直地立著,不動聲色。
“諸卿有事要奏麼?”軒轅漫不經心地問道。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周玦便快步上前,“臣有本啟奏。”
“哦?”軒轅看著自己的指尖,興趣缺缺。
“今逆黨已除,請陛下著人重審陳叔遠、梁波兩案,使兩位大人早日沉冤得雪。”
“唔,此事便交由顧秉去辦吧。”軒轅淡淡道。
周玦也不再多言,退回列中。
早朝一散,周玦便率先離去,面沉如水。
軒轅微微招手,顧秉便留了下來,跟在他身後。
“陛下……”顧秉欲言又止。
軒轅有些疲憊地嘆息:“勉之但說無妨。”
顧秉蹙眉:“臣有些不解,伯鳴兄遭此變故……陛下你卻……”
見他躲躲閃閃,眼神里卻隱隱有著指責,軒轅苦笑道:“朕方才的臉色真的很差?”
顧秉搖頭:“不比伯鳴兄差。”
“周玦這個人,”軒轅攬過他的肩,“他這輩子大致分兩段,前段繁花似錦,後段冰天雪地。朕有的時候想想,他到了如今的地步,怕也是因為年輕的時候太順遂,順遂到太把自己當一回事。”
顧秉掙開他:“陛下此言有失公允,臣萬萬不能苟同。”
“別急,聽朕慢慢說,”軒轅好脾氣地笑笑,“朕如今一直在打磨太子的性子,你知道是為什麼?倒不完全是聖人‘天將降大任’那套說辭,朕就是怕他走了周伯鳴的老路。”
顧秉一頭霧水,只愣愣地盯著他:“臣是越來越聽不懂了。”
軒轅搖頭:“勉之你自然不會懂,世上有這麼一類人,不管看起來是嚴肅端方還是狂肆浪蕩,他們都有一個毛病——太自矜自重。周玦也是一樣,什麼都想管,什麼都想要……”
他頓了頓:“朕指的不是他貪得無厭,而是他太聰明。聰明到太清楚自己什麼該要,什麼不該要——不該要的他看都不敢看一眼,能要的就算是刀山火海他都能趟過去把東西攥在手裡。就權謀而言,這是好事,可若是過日子,那可就糟了。做的每件事、走的每一步都如同對弈一般,那還有什麼生機樂趣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