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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時所思所欲到了如今盡在掌中,可攤開手掌,看到的還是虛空一片。
相得甚歡、晨晨昏昏,不過八個字,說起來談何容易。到了他們這個位置,若還想著去哪裡找什麼真心,那可就天真得好笑了。
他睜開眼,桃花眼裡一片暗淡,恍若幽冥。
從素衣廣袖中取出那面狼旗,手指輕輕撫過上面血跡,周玦自言自語:“不知道你的主人是誰,這上面又是誰的血……”
大年初一的時候,整個洛京城被爆竹震醒,周玦也不例外。新的一年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府中園裡所有的亭台樓閣榭軒的牌匾上都題上了字,什麼流光榭、混世樓、煙波台、寄聲閣、江海軒,各個都是不倫不類,偏偏一旁的幕僚都慣了溜須拍馬,硬是把這些狗屁不通的名號都誇得文采蓋世。
周玦笑眯眯地聽他們阿諛奉承,低頭運筆,狼毫如游蛇般在小葉紫楠留下乾瘦枯澀的字跡——自賞亭。
幕僚們霎時靜了下,又有其中最善於拍馬的劉主事擊掌贊道:“大人果然高風亮節,此匾額典出‘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大人不附庸世俗,超然世外,真乃我等楷模,不愧朝中林逋啊!”
其餘眾人紛紛應和,周玦臉上神色不變:“劉大人的意思是,本官孤芳自賞了?”
“不不不,大人為儒林之首、聖上肱骨,如何會孤芳自賞呢?”
周玦嗤笑了下:“去帳房領點銀子,你可以走了。”
不再領會噤若寒蟬的諸人,周玦拂袖而去。方才那個劉主事不知道的是,倘若他剛剛換個答法,恐怕也不至於此。好聽的話,自降世以來還不知道聽了多少,偶爾聽些帶刺的耿直的真話,反而會奉為警世箴言記上個幾十年。
周玦至今都記得,他第一次看見秦泱的時候,那位新科狀元郎臉紅脖子粗地斥責他:“身為朝中官員,舉止孟浪輕浮,成何體統!”然後兩人就會就著體統儀態的問題爭執不下,甚至可以吵上一個時辰。
而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縱使自己留宿青樓花天酒地,秦泱也視而不見聽之任之了呢。周玦原先覺得他是覺得自己冥頑不靈說教無望,乾脆放棄,現在看來,自己自作多情這個毛病怕是一直沒改的掉。
人若是無所求,憑什麼對你和顏悅色,百般熱忱?
周玦冷笑一聲,手中玉杯攥得死緊。
初六那日中午,周玦正對著府中的白梅發呆,玉漏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二公子,宮裡出事了。”
周玦一驚,抬眼看他:“怎麼回事?”
“方才皇上把太子打了一頓!”玉漏上氣不接下氣道。
太子為史皇后所出,和周家毫無關係,周玦愣了愣:“為何?”
“聽說是太子欺凌皇四子。”
周玦蹙眉:“結果呢?”
“結果後來顧大人趕過去,最後問出來是皇長子打的皇四子,然後逼著林昭儀對皇上說是太子動手。然後皇上信了,拿劍鞘把太子狠狠收拾了一頓。”別人的孩子不心疼,說到太子被打,玉漏竟是眉飛色舞,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
“簡直就是胡鬧!”周玦起身,“速速更衣,我要進宮。”
走了兩步,周玦頓住:“這個時候進宮,顯得太……算了,取紙筆來。”
玉漏也拿不定主意,只站在他身後看著,周玦洋洋灑灑寫了半張宣紙之後,玉漏驚呼出聲:“二公子,為何?”
周玦冷冷瞥他一眼,他便霎時噤聲。周玦共寫了兩封書信,一封是去往宮中周妃處的密信,把她劈頭蓋臉地痛斥了一頓,其中說的最重的,怕就是最末那一段話。
“汝既為皇妃,應守婦則,然竟不知饜足,陰圖儲位,構陷儲君,實乃自求禍棄。伏惟周家,世受皇恩,永為貞臣,豈容此等奸佞不軌之事。若汝迷而不反,自陷窮域,勿怪長兄無情,整頓門庭以清聖君之側。望汝詳擇利害,度勢而行。”
另外一封則要惶恐許多,周玦鄭重其事地給軒轅上了個請罪的摺子,以管教不嚴自求責罰,甚至提出將皇長子送至江南普明塔院教養。
“聖上猜疑咱們麼?”玉漏小心翼翼地問道。
周玦擱下筆,輕聲道:“自三皇五帝始,名門望族有幾個挺過百年的?想要子孫無恙,總要小心行事。”
他嘆了口氣:“你還記得之前那個四皇子麼?”
玉漏點頭:“不就是王貴妃生的皇子麼,成日趾高氣揚的,最後還不是沒當成皇帝?”
周玦苦笑:“說起來王家還與我們有些姻親,不過後來道不同便分道揚鑣了。王家極盛時,一門五侯,此刻又怎樣呢?還不是一敗塗地,家破人亡。”
他的聲音蒼涼,還帶著些說不出的厭煩:“史蘇兩家也是開國起就舉足輕重的,可陛下容不得他們,別人不了解陛下,我可是清清楚楚,他們也撐不了太久了。”
玉漏不做聲地聽著,忽而幽幽道:“二公子,你鬢角竟有白髮了……”
第11章 爭奈世人多聚散
周玦覺得自己實在是個很奇怪的人,年少的時候曾也為了莫名情愫輾轉反側、夜不成眠,可從未像如今這般愁悶。
熏籠里燃著的,是上回忘塵叟從西域捎來的蘇合香,經他囑咐又放了些迦南,說是有安神之效。香氣太甜膩,錦帳里悶得透不過氣來,周玦微敞衣襟,呆呆地看著帳下流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