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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忘塵叟早已不記得彼時自己是如何回答的,他唯一所知的是——終他一生,他都寫不出如此辭藻華美的雄文,而陳叔遠最終卻是死不瞑目……
後來的事隨著年月老去而愈發模糊,只記得鋪天蓋地的血光還有身後窮凶極惡的差役,山窮水盡之時,他撿了某個貴家公子的骨笄逃出生天,受盡了親朋故舊的白眼後東奔西走,最終滿身髒污地躺在某個不知名的山洞裡,等他那士族庶出的表兄裴欽宴來為他收屍送終。
那日,他看著洞外飛過的白鶴,突然想乾脆一了百了,好在地下與闔府團聚,就聽見表哥與那餘杭沈氏的公子攀談,隱隱約約彷彿聽見了周玦的名字。
“恐怕這天下也要大變了。”裴欽宴語帶憂慮。
沈秋暝輕聲一笑,“看著似乎是奪嫡之爭,其實歸根結底不過是黨爭罷了。不過,就算你出身河東士族,我還是勸你謹慎從事。儘管元後早逝,太子失寵,可東宮的水深不可測。就拿太子伴讀,吳國公二子周玦來說,才多大的年紀,就能舌粲蓮花,將江南士族籠絡得死心塌地,我父兄幾個對他都是讚不絕口,若不是他非嫡長子,恨不得將家姊許配給他。”
陳允懷靜靜聽著,覺得東宮、太子、士族、洛京、周玦這些詞都如同雲煙一般留在了繁花似錦的上一世,如今的他不過是個流落天涯的可憐人。
“你表弟尚未甦醒?”沈秋暝口氣似是遲疑。
“不曾。”
“周玦說了,他覺得陳案多有蹊蹺,也派人去搶了些物證人證,日後若是有機會定會為你姨父翻案。”
裴欽宴逕自感恩戴德不提,陳允懷卻禁不住濕了眼眶——一路顛沛至今,所見不是白眼,便是欲言又止的憐憫,真正提出要為他陳家報仇雪恨、翻案平反的,周玦還是第一人。
陳允懷在心中暗下決心,不管周玦是否能夠如願,也不管他陳某人是否還有涅槃重生的那日,周玦今日既說出了這番話,他便認下這個人情。
“表兄……”陳允懷掙扎著起身,定定地看著他們,“我這種歲數,若想習武,可有什麼見效快的門派?”
沈秋暝先有些詫異,轉念一想陳允懷已被斷了仕途,若不想庸庸碌碌做個鄉野村夫,恐怕還真的只能在江湖裡廝殺出一條血路來了。
他托腮想了想,笑道:“有倒是有,可那人性情極為乖僻,而且以你的年紀,恐怕會再多受些苦楚。”
陳允懷喑啞一笑,“苦楚?如今我最不懼的,就是苦楚!”
“好!”沈秋暝擊節讚嘆,裴欽宴滿面憂慮。
在鶴鳴山養了半月傷後,陳允懷一人獨自遠行,到了洞庭湖畔去尋一名為千面叟的怪人。
在湖畔守了整整十日,跪求了整整十日,又做了整整十日苦力,三十日後,千面叟終於決定收陳允懷為徒。
為他重塑筋脈,傳他內功心法,教他飛檐走壁。
陳允懷夜以繼日地研習,終於在三年後可以自保,輕功更是到了一流高手之境。
可不知為何,千面叟卻遲遲不肯教他鎮派的易容之術。
第四年時,千面叟看了看他的臉,微微嘆息,“可惜了這副皮囊,最終卻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陳允懷不假思索,取了匕首就要往面上扎,好在千面叟機警,立時打飛,怒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這道理你竟不懂嗎?”
陳允懷慘笑:“無父無母之人,哪裡還在意這點皮囊?”
千面叟搖頭嘆息,“可這世上,恐怕也只有這皮相可做你與亡者最後一點維繫了。最起碼你日日攬鏡自顧時,還能從眼角眉梢窺得一絲半縷肖似之處,這樣,興許你便能永世記得他們的模樣。”
陳允懷此刻心緒定了下來,才覺背後已被冷汗浸濕,千面叟喜怒不定,又戒備心甚強,故而遲遲不肯傳授他易容之術,過了今日,他才算是認下了這個徒弟,至此再無保留。
“人在江湖行走,總得有個名姓。”千面叟看著他,似笑非笑,“玉面郎君如何?”
陳允懷卻緩緩搖了搖頭,沉聲道:“無名,弟子早是已死之人,哪裡還需什麼名姓?”
而後,陳允懷便出師了朝堂之遠,江湖之廣。
總有些人需要打探些不可為外人道也的消息,有些時候還需求人順道處理掉一些無關緊要、無傷大雅的小事。
但凡這世間不太平,但凡這世間不光明,但凡有人需要托旁人做這些晦暗遮掩的小事,陳允懷也便有了生意。
直到這日,他帶著一身傷,龜縮在西北邊陲的廢城修養,思及前塵舊事,正自傷懷,卻見有一老邁行商,騎著匹瘦骨嶙峋的老馬,邊用葫蘆大口飲酒,邊蒼涼吟誦,“黃卷久忘塵世事,白雲猶動故園情。無端最是城頭角,頻作淒涼塞上聲。”
陳允懷怔怔地聽了,那音調意蘊正與記憶中洛京雅韻別無二致,想不到竟也能傳到塞外。
那老客商早已消失不見,陳允懷仍未回過神來,舊事如同黃沙一般沒頂而來,幾乎-讓他不能喘息。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夕陽西下,圓月高懸,陳允懷才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在面前的沙土上寫下陳允懷三字,再靜靜地看著狂風將凌亂不堪的筆畫吹散。
“紅塵滾滾,儘是情愁。既生情愁,如何自在?既求自在,不如忘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