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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也是自欺欺人。
這邊廂周琦一夜輾轉,茫然無措,延寧殿的軒轅符也是毫無睡意。
“王爺……”張奎欲言又止。
軒轅符捧著兵書,眼都未抬:“怎麼了?”
張奎壯著膽子:“王爺既已和周公子重歸舊好,為何不……”他猶豫了下,雙手比了個鳥雀飛翔的手勢。
軒轅符蹙眉看他,眉心一條深深的溝:“何意?”
“雙宿雙飛……”張奎話音一落,就見軒轅符面色一沉,立時單膝跪地,“屬下僭越!”
“你也知僭越,”許是年紀漸長,軒轅符的脾氣再不復當年那般暴戾,對跟隨多年的下屬也多了幾分體恤,竟還笑了笑,“我如今這景況,才是進退兩難吶。”
張奎心中暗嘆,王爺這些年真是愈發英雄氣短了,嘴上卻道:“王爺英明,自有決斷。”
擺擺手讓他退下,軒轅符面無表情地看著手中兵書,忽兒一笑。
緊隨勿迫,累其氣力,消其鬥志,散而後擒,兵不血刃。
先前約好要一同去洛京與周玦守歲,之後再回江南,轉眼已快到臘月,軒轅符卻依舊按兵不動。
周琦心中也暗暗稱奇:難不成當真是廉頗老矣,再不能戰?
可他縱使心中疑惑,也不能直截了當地去問軒轅符:王爺,之後很快便無多少獨處機會,難不成王爺您清心寡欲了,不舉了?
於是就這麼拖拖拉拉地到了臘八節。
周琦被宣到延寧殿時,只見隴右之主靖西王正以一種頗為可笑的姿勢蹲在殿中,看著僕從門進進出出。
他面前是數十台箱奩,已有不少已收拾停當,上了鎖還繫上了紅綢。他身旁的胡總管正在案邊奮筆疾書,已寫了長長一個單子。
“王爺。”
軒轅符見他來了,頗有些如釋重負:“鳳儀,快看看,可還上的了台面?”
胡總管趕緊將禮單雙手奉上,周琦接過一看,忍不住便笑了:“許是西北民風不同,王爺這賀儀,我怎麼看著如彩禮似的。”
軒轅符訕笑道:“十里不同風,八里不同俗。江南隴右相隔十萬里,自然風俗禮儀大相逕庭,吳國公、魏國公均是國公之尊,在咱們西北,若要上門拜會,必得抬著六六三十六抬賀儀……”
周琦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瞥了眼禮單:“也不必如此豪奢,重在心意便是了。”
他這便是默認,軒轅符喜不自勝,忙道:“這是自然,我領會得。”
“好。”周琦淡淡道:轉身便回了黃華別苑。
他忽然變臉,軒轅符不免茫然,轉頭問張奎道:“本王方才,可說錯話了?”
張奎撓頭道:“屬下愚鈍,不曾聽出來。”
軒轅符嘆了口氣:“也罷,移駕別苑。”
軒轅符進門時,周琦正端坐在榻上撫他那焦尾,似乎是一曲春江花月夜。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軒轅符喃喃自語,“鳳儀可是思鄉了?”
周琦琴音未斷:“是也不是。”
軒轅符也不再多問,只在一旁凝神細聽,只覺那琴音里是說不出的玄妙——一會是流光飛舞,曉風殘月,一會是落木蕭蕭,雨落花台。
他本就是個粗人,琴音再曼妙,哪裡比得上眼前心裡之人?於是便看著周琦出了神,那雙有情更似無情的桃花眼,那張極薄極利的水潤雙唇,那對修長纖細白嫩柔韌的腿……
不知從何時起,那琴音里的淒清空寂漸漸有了暖意,仿佛春風拂面,而那暖意漸盛,竟猶如七月流火,從喉頭一直灼燒到心裡去。
軒轅符微微側身,以寬大的長袍遮去身前反應,心中暗暗叫苦。
七月戛然而止,周琦雙手按在琴弦上,清淺一笑。
軒轅符如同魔障般看著他:“好曲。”
“是嗎?”周琦悵惘道:“至今我還記得當年月下,王爺一曲胡笳,我彈劍高歌相和,轉眼竟已過去那麼多年了。”
軒轅符猛然抬頭灌了一口冷茶:“鳳儀風姿一如往昔,可我卻老了。”
他語氣急促,帶著幾分惶切,見周琦靜靜看他,竟有一剎覺得無地自容,便匆匆起身:“難怪古人總說流光容易把人拋,你看,轉眼就入定了。你且早些安置,我這便……”
他話音未落,卻硬生生僵在當場,周琦從背後抱住他,身子微微戰慄。
“鳳儀……”軒轅符去抓他手,帶著三分試探,三分欣喜,還有四分不可置信。
周琦一隻手反握住他的,一隻手撫上他鬢角:“王爺已三十有六了罷?”
“過了年便三十七了……”軒轅符感受他手心溫度,啞聲道。
“人生七十古來稀,可又有多少人真的能活到七老八十?”周琦將額抵在他寬闊背上,“先前我暗恨王爺當年折辱,難免說了些傷人的話,可王爺……”
軒轅符打斷他:“我當年傷你百倍千倍……”
周琦捂住他唇,語帶怒意:“總是當年當年,難不成就無日後了嗎?”
軒轅符遲疑轉身,擁住周琦。
二人心中均是一顫,相隔十年,可身子的熟稔卻是騙不了人、欺不了己的,兩人緊緊相貼,無比契合。
一個個或熱烈粗暴,或纏綿溫存的日夜在腦中迴旋,周琦不禁心中苦笑,當年分明也不是純然的恨吧……不然為何這些本應是屈辱折辱,本該是摧殘催磨的記憶卻如此分分明明,歷歷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