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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琦冷笑,心中對靖西王的惡感更大了幾分。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雙腿再無知覺,裡面的聲響終於止歇。
“王爺,周琦卑將帶來了。”
裡間傳來極其含混的聲音:“恩,讓他進來。”
周琦皺眉,強硬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聽。下官還是在此等候王爺收拾停當為好。”
靖西王似乎是輕笑了下,隨后里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帳簾被挑開,走出一個絕色胡姬。
周琦掃了她一眼便低下頭去,心中腹誹:“卿本佳人,奈何從賊啊……”
“現在可以進來了吧?”靖西王聲音略帶沙啞,讓人想入非非。
張奎拽拽他,周琦還在猶豫,後來幾乎是被他拖進了帳子。
帳中布置得比想像中考究,一張檀木大幾放在正中,旁邊還有個巨大的沙盤,周琦瞥了一眼,不動聲色。
那沙盤上排的並不僅僅是西北戰情,北起河北道,南抵嶺南道,整個天啟十五道三百六十州兵力部署一目了然。
“周琦。”靖西王突然喚道。
周琦抬頭,又極快地低下頭去。
靖西王斜倚在矮榻上,裡衣領口松松垮垮,露出結實的胸膛,仔細看還能發現肩胛以下有道狹長的傷疤。空氣里瀰漫著一種特殊的味道,聯想到方才的情形,周琦頓時了悟,有種哭笑不得之感。
“你來涼州有半個月了吧?”
周琦恭敬道:“回王爺的話,下官來涼州已有三十六日。”
靖西王似乎是嗤笑了下:“度日如年,恩?”
張奎不知何時,已經退了出去,獨自面對衣衫不整的靖西王,周琦防範之心卻未消減半分。
“建功立業,拜將封侯本是周琦平素所願,此番能有幸在王爺帳下效命,正是求之不得,怎會度日如年?”
又是短暫的靜謐,周琦心下越發忐忑。
靖西王緩緩開口:“如此便好。本王看你也休整的差不多了,既然朝廷派了你來當靖王府的錄事,那明日起,你便留在本王身邊抄錄文簿罷。”
周琦躬身:“卑職得令。”
正在猶豫是否要即可告退,靖西王躺回到榻上:“聽聞你對茶道甚是精通?”
周琦謙虛道:“只是略知一二。”
“正好無事,你便沏壺茶讓本王嘗嘗。”靖西王隨手向那黑檀案幾一指。
周琦瞄了眼,淡淡道:“王爺,恕此刻下官不能從命。”
靖西王的聲音聽不出息怒:“哦?為何?”
周琦低頭:“品茶有三要,甘泉,潔器還有新茶。此處儘是荒漠,自然無甘泉;隴右地處西北,離產茶的江南道、淮南道以及嶺南道都是遠隔萬里,就算快馬加鞭運來,也早算不得新茶;其三,隴右風大沙狂,茶具早染腌臢,早已不潔。下官雖不想違逆王爺,但更不願潦草敷衍,下官無奈,王爺自會體諒。”
靖西王冷笑:“有句話本王一直想問你,你確定要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本王麼?”
周琦並不驚懼:“下官不敢。”
“既然如此,那便回帳早些歇下,記得每日五更前來抄錄。”
快步回到帳中,緊閉帳幕,周琦跌坐在毛氈上,只覺得後背浸濕被冷汗了一片。想起明日便要開始當差,又覺得前途未卜起來。思緒起伏,來回盤算,一直折騰到二更都毫無睡意。正輾轉反側,周琦卻突然頓了頓。
帳外風沙呼嘯,隱隱夾雜著蒼狼的哀鳴,有極哀切的樂聲傳來,渾厚婉轉,和著風聲狼嚎,哀感頑艷,淒入肝脾。
周琦眼眶一熱,竟生生落下淚來。來北疆之後,刻意壓制的鄉愁和不曾懷想的中原種種都浮上心頭,凝神聽那樂音,周琦漸漸分辨出那人吹奏的應當是胡笳。
胡笳十八拍,一拍暗銷魂,二拍斷人腸,三拍摧心肝……
窮途當哭,此人約莫也如和自己一般,心事鬱結,難以成眠,才以樂明志。
周琦坐起來,拔出佩劍,輕擊劍身打著節拍,沉聲低吟。
“天無涯兮地無邊,我心愁兮亦復然。
人生倏忽兮如白駒之過隙,然不得歡樂兮當我之盛年。”
……
也許是聽到他的悲歌,吹奏胡笳那人似乎催動了內力,樂聲霎時高亢了數倍,似要穿過雲霄,扶搖而上。
周琦不由微笑,乾脆站起身來,放聲悲歌:
“城頭烽火不曾滅,疆場征戰何時歇?
殺氣朝朝沖塞門,胡風夜夜吹邊月。
故鄉隔兮音塵絕,哭無聲兮氣將咽。”
他們二人正喜逢知音,高山流水,可苦了睡的酣暢的士卒們。這裡的人,哪個不是遠離家鄉,闊別父母妻子,或許有些官宦子弟是為了功名利祿赴隴從戎,可絕大多數的人,或是出身府軍,或是抽調服役,都是出身貧苦人家,從軍也都是被逼無奈。聽了如此慷慨悲涼之聲,想起自身遭際,不由得也心中酸楚,有人小聲啜泣,亦有人大聲嗚咽,一時間,各個營帳都哀聲四起,偏又礙著軍紀,頓時荒野之上一片強抑的哀戚。
須臾,笳聲頓止,餘音不絕,周琦也唱罷,頓覺心下一松,挑開帳子出去。
正是十六,圓月高懸。
在亭台樓閣之上,月亮只是觀賞的玩物。而在草原上,碩大的月亮籠罩天地,少了燈火華彩,周琦第一次發現,印象里慘澹的月光竟能如此光華萬千,不可逼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