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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臉上總是帶著笑的,可大多都是溫良慈和、仙風道骨,像極了得道高人該有的樣子。可鮮少有人知道,當他的笑不在於表、在於里,不出自客套、而出自肺腑時,那笑便會帶著說不出的狡黠靈動,從眼裡滿溢出來,像是本來俗艷的春花沾上雨露,像是本來酷熱的夏夜吹來晚風,像是本來孤冷的秋月飄過浮雲,像是本來灰寂的冬日落下初雪。

    就像所有的沉沉死氣都被驅散,所有無波古井都生出波瀾。

    這種時候他怎麼還能笑得出來,簡直狼心狗肺。

    賀熙朝本該無視他斥責他痛罵他甚至毆打他,然而並沒有。

    他只是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仿佛一瞬間相隔十年的兩張臉孔令人驚異地重合在一起,依舊讓人目眩神迷。

    經過方才一陣推搡,沈頤如今鬢髮散亂,領口亦被扯開,若是有人不長眼地入內,還不知會有何古怪猜想,「敢問大人,究其前事,你到底恨我什麼呢?還是……」

    不知是密閉殿內太熱,還是方才掙扎扭動,沈頤雙頰泛上一層紅暈,「以怨憎寄相思?」

    他無恥至極,反而讓賀熙朝一懵,從未正視過的隱秘心事就這麼被若無其事地揭開——他恨沈頤,恨的到底是欺瞞背叛,還是不告而別?恨的是戲耍玩弄,還是再不相見?

    還是……他真的如所想那般恨他麼?

    他本就不善言辭,如今心神已亂,根本不敢再去看沈頤面孔,目光禁不住游移到他衣襟鎖骨處影影綽綽露出的硃砂痣,靈台卻似乎更是混沌……

    沈頤見他有所動搖,於是趁熱打鐵,那雙薄唇開開合合,仍是說個不停,「你怨我憎我恨我,我咎由自取。只一點,我從未與他二人串通要對你不利。試想,倘若換了旁人,她會如何?她會惑你心志,讓你不思進取、耽於享樂;她會挑撥離間,讓你父子反目、家宅不寧;更有甚者,她可能會趕盡殺絕,不做不休、取你性命。當年你我好歹是相知一場,你捫心自問,到了後來,不論是出謀劃策、解語解憂,我可是字字句句皆為你考慮?可曾夾帶半點私心?」

    賀熙朝到底還不算色令智昏,「但你畢竟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又講個江湖義氣……」

    「此言差矣,我與晏華亭也不過匆匆數面,加起來也不過相處了四五日,不過萍水相逢,哪裡就有什麼義薄雲天之說了?」沈頤立時反駁,「真論起來,我與你朝夕相處那許久,情分總歸不同,哪裡會真的害你?」

    賀熙朝終於意識到自家思緒已完全被帶偏了,蹙眉道:「道長一番剖白,與賀某回鄉又有何干係?當年之事,就算是賀某錯怪了道長,你我從此兩清便是。賀某回雲中,乃是落葉歸根,正式皈依,亦是心中所願,無甚可惜。倒是道長高堂宗族皆在長安,又是天子替身,還是留在帝京為好。」

    「唔,大人說的有些道理。」沈頤修長手指點了點下巴,明眸微動,「只是貧道突然回想起陛下提及過的一樁舊事,說是當年他留下賀氏一族性命,可是有條件的,大人似乎也答應了。原話怎麼說來著?」

    賀熙朝面色一變,果然聽到沈頤接著道:「聖諭原話我有些記不清了,但大體是皇恩浩蕩,對你賀氏格外開恩,但所謂父債子還,某人這輩子只能做牛做馬、替父還債。就算對忠君愛國、報效社稷這些陳詞濫調不屑一顧,可燕趙男兒一言九鼎,難道大人要食言而肥麼?」

    「陛下竟連這個都告訴了你,還拿言語相逼。」一想起生平最為屈辱之日,賀熙朝的聲調都有些變了,「那後頭還有一句『你若是想,就是天涯海角,朕都讓人將她抓出來,送到你面前,任你處置。這等逢場作戲的蛇蠍婦人,千刀萬剮也不為過』,這句話陛下可曾和你說過?」

    沈頤往前一步杵在他面前,「不用天涯海角地搜尋,我就站在這任你處置,千刀萬剮、五馬分屍皆隨你便。只不過心如蛇蠍我可以認,逢場作戲這四個字我萬萬不認!」

    此話擲地有聲,狠狠砸在賀熙朝心上,於是他也逼近,冷笑道:「哦?那道長當年對我說過什麼,可還記得?字字句句,哪一點道長你做到了?若不是逢場作戲,又能是什麼呢?」

    當年少年清亮的聲音言猶在耳,「縱令鼎食有別離,賤妾但願共驩糜。君去何處,妾願死生相隨。就算難敵天意、不能相守,但凡妾還有一口氣,也會思君念君、遙祝君安!」

    沈頤仿佛也想到當年盟誓,嘴角微挑,側頭緩緩道:「大人每日辰時二刻離府,晴日騎馬、落雨乘車。大人極是勤勉,若非休沐,至少要到戌時方歸,而若是休沐,除偶爾入宮,幾乎閉門不出,也閉門謝客。大人前幾年的坐騎是踏雪烏騅,許是那馬老了,這三年換成了張掖侯相贈的鐵青馬,馬車冠蓋色為烏青,拉車的馬均是尋常黃驃,每次只有三四人隨行……」

    賀熙朝正驚愕於他對自家事一清二楚,又聽沈頤道:「青玄元年,我自己出了銀子,在玄都觀內建一高塔,名曰從雲。我平日除去齋醮論道授徒,起居均在此塔。」

    他如此一說,賀熙朝對這塔倒是有些印象了,那塔毗鄰朱雀大街,每日上朝均可見,只未想到那高塔之上,竟還有一故人。

    二人本就靠得極近,沈頤又側過了頭,極其精準地對上他的眼,倒有些視線交纏的意味了,「確是天意難違、天心難測,不能與雲升兄相認,更無法隨雲升兄而去,可在那從雲塔上,我從未有一日釋懷,更不曾有一日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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