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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他大哥也來了,他穿著一套規整的軍裝在來來往往的人群里格外的扎眼。
這些年顧平安和家裡人都有互通書信,在家人寄來的信中他得知幾年前大哥軍校畢業之後就進了軍隊,沒過二年便升到了上尉,後來又娶了他們旅長的女兒,去年還給他添了個侄子。
他大哥的上級很看重他大哥,料想著再過一段時間,他大哥的軍銜又能往上提一級。
顧平安剛提著行李下船,便被一個人撲了滿懷。
來人正是他的弟弟顧闕。
他離家四年,走的時候他這個弟弟剛過完十二歲的生日個頭剛及他肩膀。
但四年過去了,原先那個小少年已經長高長壯了一大截,顧平安再看他都只能仰頭去看了。
他伸手下意識的想摸摸顧闕的腦袋,竟然發現夠不著了。
顧平安的身體一貫弱,他知道他這個弟弟早晚得長的比他高比他大,但四年的光陰眨眼轉過猛然間再見到,顧平安還是忍不住有些悵然若失。
但他這個弟弟也還是一如先前一樣,他一回來就粘著他談談這聊聊那。
他大哥話不多,但顧平安還是能在他眼中體會到關切之意。
而他最小的妹妹大約是不記得他的了,顧珍珍牽著他大哥的手懵懂的看著他像是在看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顧平安摸了摸她的腦袋,他站在這片土地上看著身邊的這些親人,忽的有種腳踏實地的感覺重重地壓到了他的心頭。
他回來了,他終於結束了長久的漂泊,長久的屈辱,再一次的踏上了這片土地。
顧平安回家之後才明白父親母親為什麼沒有去接他。
一方面是因為母親前些日子著了涼還在病著,另一方面父親也在為他籌謀舉薦他的酒會。
由於父親和大哥多年的布置,顧平安剛一回來便進了主管財政的委員會,在水利委員會的委員長手下做事情。
顧平安入了職之後大多做的都是一些瑣事,大抵都是跟著委員長為他處理一些文件做一些會議記錄,看起來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官。
但一回國就跟著水利委員會的委員長身邊做事情,知道的人都道這是個前途無量的差事,況且,顧平安那時才十八,這樣年紀輕輕的後生誰知道他將來能走到如何的地步。
總之是不可輕視的。
況且混嶺這地方風調雨順了這麼些年,洪水旱澇這些年一次都沒遇過,但南京那邊年年都給水利委員會撥款,這款子給的可不少。
這麼些年下來,混嶺的人誰不知水利委員會裡可都是肥缺,不光是水利委員會,其餘的那些搞經濟的委員會哪個不是肥缺,隨便的一個小官在尋常人眼裡也都是了不得的。
顧平安進了委員會之後,每天只是兢兢業業的跟在委員長身邊做事,他知道此時在展露才華的同時熬得就是資歷,父親和大哥已經鋪好路了也打點好了,他只要這樣幹下去過幾年在這個委員會裡真正的占有一席之地還是不成問題的。
他是這樣想的,誰都是這樣想的。
顧平安看著那些文件與帳目流水一般從自己的手中過,看著自己跟在上級的身後參加著各種觥籌交錯的酒會,他手中的帳目文件越走越多,他結交的人脈也越積越多。
那時候的顧平安只覺得自己走的是一條繁華大道,似錦的前程正在前面等著他呢,所有人都這樣認為的。
他飄飄乎乎的徘徊在各種不同人的身邊,也徘徊在各種不同的讚賞之中。
像是做了一場美夢,經歷過數十年的蟄伏與磨礪一棵深埋於地下的種子在快要頂破地面的那一刻,竟做起了開花的美夢。
但一聲驚雷卻輕而易舉的擊破了這個美夢。
在顧平安跟著上級輾轉於各種上流社會的酒會上時,卻絲毫未發現酒會的花窗外斷斷續續下了半月的秋雨。
那秋雨初時下的緩,一絲一絲的往下落,纏綿了混嶺的山水多日,也讓人瞧不見著急的勢頭。
起初大概還有人驚訝於落了雨,但那雨太小了實在是勾不起任何一人的警惕心,很多出門的人遇見這雨甚至於連傘都懶得打。
就這樣,這雨竟然陸續的下了半月。
直到一天夜裡,驚雷乍起,狂風卷擊而來輕易的便折斷了窗外花園裡的桂樹,滿樹盛開的桂花在狂風暴雨中傾倒,數千數萬朵明黃的小花就這樣被蒼穹中傾瀉的雨擊打而落,齊齊的卷進了湍急的流水之中,那些花無聲的在泥水中掙扎在泥水中嚎哭,它們呼喊著能否有人能救他們一救。
但那喊聲無人聽到,也無人回應。
那樣小的花,就連粉身碎骨的掙扎都是無聲的。
這世界的雨太大,太兇。
人人都只聽見了雨聲,何人能聽見他們的聲音呢?
滔天的泥水捲走了他們,捲走了他們的明黃,捲走了他們的芬芳,捲走了他們暴雨中的嚎啕……
最終暴雨停歇桂樹傾折,一樹的桂花都被風雨吹散,混入泥中,混入雨中再不見蹤影。
這一夜,顧平安聽著窗外的雨聲做了個夢。
他夢見自己仍在歸鄉的那所遠洋輪渡上,外面狂風暴雨,風雨飄搖,帶動著整艘船也晃動了起來。
船上的桅杆吱呀作響著,水手和大副在甲板上怒吼著落帆放繩。
那場風雨很大,大的仿佛能隨意的把這艘船輕而易舉的掀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