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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藤蔓垂落的月門,一旁的書房他曾和爹下過半局棋。
越過伏地跪倒的眾人,邁過自從爹回府便鮮少再來的主屋。娘親坐在床沿,一隻手牽著爹的手,另一隻手拿著絹帕替爹擦拭著嘴角。
仔仔細細,輕輕柔柔,依依不捨。
「侯爺,先兒回來了。」娘親沒有回頭,低聲仿若耳語,「我們兒子回來了。」
一步一步,沈先步伐沉如千斤。一眼不錯地凝望著床上的身影,仿佛只是睡著了,待他走到跟前便會睜開眼睛,面孔板正地沖他說:「誰讓你回來的?胡鬧。」
「爹,我回來了。」
顫抖著開口,他撐大了眼睛,在床頭駐足。
「爹,你睜開眼睛看看,你兒子沒有服從軍令跑回來了。爹,你起來罵我啊。」
呼喊著,期望著。
「景曜,兒子叫你呢。」摩挲著冰冷的手背,蒼白的唇瓣喚著他的名,「景曜,我們一家人,好不容易才團聚啊。你怎麼忍心……」
幾度哽咽,終化作潸然淚下。
「爹……」
雙膝跪地,沈先的眼中,希望正在慢慢消失。
……
絡繹不絕來了好幾撥弔喪的人,有朝廷命官,也有高門世家。親近的,不熟的,甚至不乏從未見過的。
沈先不知這些人是從何得知,又為何來得如此迅速?
他們神情悲切,卻看不見一滴眼淚。他們寬慰娘親,話語中卻察覺不到真情。他們匆匆而來,負手而去。
管家忿恨地差點捏斷手裡祭奠的檀香。
「陳叔,」娘親低聲喚了聲管家,「去把門鎖了吧,別擾了侯爺清淨。」
「鎖門?夫人,雖說老僕也不願那些閒……那些人擾了侯爺清淨,」身為追隨侯府三代的老人,管家陳叔即使心裡難受窩火,可有些話卻不得不說,「但若在此時關閉府門,會不會落人話柄?」
娘親搖了搖頭:「該來的,不該來的,都已經來了。著急忙慌的,無非想確認宮裡的那位會不會來罷了。」
管家也正是此意:「夫人的意思?」
「不會來的。」
沈先抬頭看著娘親——
伸手撫上兒子悲傷的臉龐,懷蝶望向與忠勇侯相似的劍眉星眸,「先兒,」她緩緩說道,「不許哭。」
不許哭,也不能哭。
娘親說,隔著府門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他們。
那些人也許有同情,也許有笑話。也許,只為等著忠勇侯府在失去頂樑柱後,一蹶不振,然後走向敗落。
可是,不管哪一樣,她都不許。
「門口的匾額,是沈家三代戎馬一生血戰沙場,用性命換來的。沈先,你記住,你將繼承的不是一個虛銜,它是沈家的榮耀。」
他的父親躺在黑色的棺木中,身上乾淨齊整看不出曾遭過的難和罪。
他的娘親扶著棺木,血色褪去的臉上沒有淚水,除了倔強和執著。
「沈景曜為大易付出了太多,沈家為大易付出了太多。」她直呼丈夫的名諱,眼裡是失去父親的少年,「我不恨也不怨,沈家心甘情願。」
縱使她無法真正不恨不怨:「接下來的路會很難走,娘沒有退路,你也沒有。」
大理寺和刑部都在追查刺殺忠勇侯之人,幾位副將勸她將侯爺帶來的精銳繼續留下。她拒絕了。
副將擔心有圖謀不軌之人再找上侯府。
她不是沒有猶豫,可是在看到跑回來的兒子後,她想起了丈夫閉眼前在她耳邊的低語——
「照顧自己,照拂家裡,莫輕信……任何人。」
沉浸在悲痛中的她不明白此話的意思。當她看到院子跪著的那支精銳,她真想上前問問他們:是如何保護侯爺的?為何死的是侯爺,他們只是受了傷?為什麼死的不是他們?
她突然醒悟。
縱使不甘,但要她將沈家親手奉上——絕無可能。
因為,「這是你父親的心愿。」沈景曜戛然而止的一生,未完成的心愿,將由他的妻兒替他完成。
兩條腿的膝蓋不知不覺已經麻木,沈先抬著頭,注視著他的娘親。
他深知父親不在侯府的十數年,是娘親憑一己之力撐著整個侯府。柔弱的肩膀,她咬著牙扛下了更多。
「誰讓你姓沈呢,我的兒。」淚,奪眶而出,笑容卻似燦若綻放的桃花,「沈景曜唯一的兒子。」
「我真的,能像我爹一樣嗎?」囁嚅著,像自問也是質疑。
他不是瞎子,看得出前路坎坷,也看得見娘親憂思過度染白的鬢角。他不想做縮頭烏龜,可是,他會怕。
怕自己做不到。怕傷了娘親的心,怕完不成父親的心愿。
「不,你不會和你爹一樣。」迎著兒子疑惑的眼神,懷蝶拂去他額前垂落的髮絲,「你可能不如沈景曜,也可能超越他。可無論是哪一個,只要我們盡力了。拼盡全力若還是做不到……大抵就是結局。」
驀地,沈先想起了谷三七,想起了秋沁之那句——「谷府上下四十一口,換做世子與谷三七易地而處,世子可會比他更冷靜?」
不,他爹是沈景曜,他也不是谷三七。
「我……」
「夫人,世子,」管家在門外稟報,「樞密院秋大人在府外,說想進府祭奠侯爺。」
懷蝶想了想,「請他進來,」忽又頓了頓,「我與你一同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