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抿直的唇角扯動,「不上藥就給我滾。」
「上上上,上。」
他上,他上藥就是了。
……
「犯得著跟凶神惡煞似的麼?」
後半截話跟著塗抹的指腹硬生生咽下,取而代之的是欲哭無淚地可憐樣。這哪是上藥,分明要斷了他的手掌啊。
頭皮發麻地顫抖著,沈先試圖逃離陰險的魔爪,可是蒼泠抓得死緊。若不是嘴角那抹若有似無的得意,他一定還沉浸在指尖的溫柔,幻想著……
「很疼嗎?」
「疼。」
「忍著。」
呸個溫柔。蒼泠這傢伙就是故意的。
他是瘋了才會想些天方夜譚的渾事。強迫自己冷靜,沈先深吸一口氣,「蒼兄,」他是有多久沒再喚過這個稱呼,「您是要將整罐子給抹完嗎?」
「嗯?」蒼泠抬眼瞧他,又瞧了瞧一旁打開的小瓷瓶,「你若覺得有必要倒也不是不行。雖然有些浪費,不過誰讓它是你府里的。」
淺綠色的細瓷,正是不久前沈先給他抹臉的那罐傷藥。
「……小弟覺得,還是蒼兄留著以備不時之需。」維持著微笑,沈先暗中偷偷使力,「這傷藥可是太醫院給調配的,小小一罐,重金難求。」
「啊,它竟如此珍貴?」造作地瞪大眼睛,蒼泠忽又露出為難的神情,「可,你這手這傷……」指尖沾著藥是怎麼也不捨得給抹下了,死抓不放的手也乾脆地鬆開。
挫敗的白眼留給自己。沈先認命地舉起雙手,坦白交代:「太醫已經看過,無甚大礙,不管菜刀砍刀還是劍,以後都能繼續使。」
蒼泠定定地看著他,薄唇輕啟,淡淡地,近乎冷漠的只一個字:「哦。」完了,轉頭飛快地蓋上小瓷瓶。
沈先:……
這就完了?那他剛才遭受的算什麼?沈先瞪著專注瓷瓶的後腦勺,因為不滿氣呼呼鼓起的臉頰,卻在蒼泠低頭藏藥的下一瞬,頃刻間破功。
「這是怎麼回事?」大聲、嚴厲地質問。
蒼泠沒有防備,被沈先一把拽過胳膊。他扯開了他的衣領。
「誰幹的?」低沉地,一字一字從牙縫中迸出,「告訴我,誰幹的?」
深褐色的血痕一條一條在脖頸處交錯累疊,觸目驚心。沈先的眼中滿是驚愕,還有憤怒。
「是哪個畜生對你下的狠手?」
這是鞭痕,他不久前才在獄中受過此刑,可是蒼泠的身上怎麼會出現?倏然想起他避而不談,自己故意不提的——
「是不是月錚?他打你?」
相較沈先的勃然大怒,卻見眼前之人神色如常,甚至平靜。
淡漠地瞥了他一眼,抽回胳膊,蒼泠不答反問:「月錚是誰?」
驀然頓住,沈先眼不眨地看著他,緩緩開口:「當朝丞相。」
蒼泠點了點頭,「不認得。」復又說道,「這傷不是別人打的,是師門的規矩。」
一口氣堵在胸口,沈先怒極失笑:「師門規矩?你師父認得月錚?還是秋沁之已經夠得上與丞相大人同階而聊?」
微微皺眉,「也許秋沁之與那什麼月的大人相熟,你我並不知呢。」不置可否,蒼泠起身倒茶。
「是嗎?」這回,沈先是真笑了。
氣得笑容僵硬,「那為什麼月錚要同我說,其子曾與一賣書郎一見如故……」
——「老夫不忍見小兒為友擔憂,也未想到世子竟與那賣書郎也是朋友。呵呵,天下之大,無巧不成書。」深紅高牆之下,綿延的青石板濕漉難行,丞相月錚笑容可掬,宛如鄰家長輩,「哦,該稱呼一聲小侯爺了。往後啊,閒來無事也可來相府坐坐,小兒月旻虛長些歲數,想必能與那賣書郎結交,也能與小侯爺聊上幾句。」
思及月錚綿里藏針的親切,沈先不由揣測:「你去找了月旻,因為你知道他的爹是當朝丞相。你求他救我對不對?」
「我沒那個閒工夫……」
手中茶盞被蠻橫搶走,蒼泠看著他一口灌下。
「能不能說實話?」他的嘴角還沾著水漬,臉頰漲紅,「自下詔獄一刻起,我本就不敢奢望能活著走出來。你可知御案上參我侯府的摺子有多厚有多高?」
他爹活著時他們不敢算,他爹屍骨未寒,那些盯著忠勇侯的早已按捺不住。
「罪不及家人。」他曾是天真得無言以表,「罪不及家人,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皇權之下,皆是至高無上的掌權者說了算。哪怕,我的父親,他的臣子,堂堂正正,忠心耿耿,從未做過愧對百姓愧對朝廷甚至於愧對他這個皇帝的任何事!」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厚摞的摺子批頭蓋腦砸落在他膝前,「沈先,身為沈景曜之子,你可對你的父親所作所為是否贊同?」
「他質問我,將在外君命該受,還是不該受?他懷疑他的將軍起了異心。」如鯁在喉,如芒在背,沈先第一次知道何為有力無處使,有理無處訴,有心,卻不得不違心。
「我說,該受。」
詫異,稍縱即逝。
「我說,為臣者,當以君為命。」
——牙齒咬破了唇瓣,和著血腥,他像個虔誠的奴僕:「為臣者,當以君為命。」沉穩冷靜,令人不齒,令自己發指,令祖宗蒙羞。
「那一刻,我想過死。可是,我更想活著。」所以當他走出詔獄的那天,他就告訴自己,活著,不顧一切也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