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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所有人退下之後,他靜靜地回想這二十年,從孩子牙牙學語到長大成人,他似乎缺席了太多。在這孩子五歲之前,他是真的心疼他,因為身體不好,他從小就沒能享受普通小孩的樂趣,在弟弟們爬樹摸魚的時候,他只能半躺在榻上讀書,就連在湖心亭上坐會,都會染上風寒。可是後來啊,宇文泰怕了,他見過太多的生死,也越來越害怕失去。那時候的他,只要感情不深,失去的時候就不會撕心裂肺,所以他一直特意疏遠。父子二人,就這樣在一條線上漸行漸遠……
宇文毓醒來的時候,恍如隔世。他做了一個夢,夢裡的自己躺在小床上,娘親坐在一旁織著小衣服,時不時看他一眼,或者伸出手去拍拍他的小胸脯。父親也在,他高興地抓著自己的小手,逗弄著自己,母親嗔他,「你別鬧,孩子都睡了。」多麼恬淡的夢境啊,多麼美好的想像,以至於分不清現實與虛幻。
「爹爹…抱…」
宇文泰愣住了,什麼情況?這位在朝堂上叱吒風雲的大丞相,難得露出孩童般的呆傻面容。
眼看父親沒反應,宇文毓嘴角一撇,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這些宇文泰更加手足無措了,他已經習慣扮演一個威嚴的父親,對這種突發狀況完全沒有轍,看宇文毓的樣子明顯是沒有清醒,如果不依著他來,他真的會哭出來也不一定。
所以宇文泰小心翼翼地穿過宇文毓的後頸,把人輕輕地抱起來,安置在懷裡。宇文毓輕得真如六歲孩童,完全沒有一個成年人應有的體重,宇文泰突然覺得眼睛乾澀。
宇文毓一躺在溫暖的懷抱中,立刻就睡了過去了,仿佛強撐著就是在等這一刻。
宇文泰看著這張恬淡的睡顏,卻陷入了沉思。他的要求如此簡單,只是一個擁抱,可笑自己卻始終不能滿足他。
「叔父,您打算怎麼處理堂弟的事?」宇文護眉頭皺得死緊,在宇文泰昏迷的這段時間,外頭已經翻天了,也不知道是誰,把宇文毓回來的消息放了出來,那些自詡正義的言官正抓著這個不放,宇文護下朝的路上已經被堵了幾次,實在是焦頭爛額。
宇文泰一言不發,在這之前他也在懷疑宇文毓回來的動機,畢竟三年可以改變的東西太多了,當初自己把他丟下自顧自逃出生天,難保他心中沒有恨。他不信任任何人,只信任他自己。就算是現在,宇文毓為了自己連命都不要,也只是打消了他大部分疑慮,畢竟還不是完全,而且…
「叔父?」
「這我自有打算。」
「……」
「你還有事?」
「毓…堂弟一片赤誠之心,望叔父不要辜負。」
宇文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仍舊是什麼也沒說,只是揮手讓他下去。宇文護被他那飽含深意的眼神刺了一下,不由得扭轉了頭,彎腰緩步退了出去。
宇文護走後,宇文泰還維持著原來的姿勢,抱著宇文毓不敢動,這一幕似乎又與二十幾年前的那個晚上重合了。初為人父的年輕公子,像對待一個易碎品般的小心翼翼地捧著初生的嬰兒。宇文毓先天不足,剛出生的時候還沒有小貓大,哭聲也是細細的,不少人看過之後,竊竊私語者有之,高聲議論者有之,都是在說,宇文家這位小郎君怕是撐不到弱冠,是個早夭的命。那時候的宇文泰,自己還是個四公子,父親鎮守著一方邊境。他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孩子,也怕他真的長不大,只有聽相士之言,將他過繼了去。是什麼時候,這份拳拳父愛淡化了呢?
就在這時,宇文毓無意識皺了皺眉,宇文泰怕他不舒服,就要把他放下來,不料宇文毓低聲呻吟了一聲,竟然睜開了眼睛。那雙眼霧蒙蒙的,一派天真,與他平時的傷痛截然不同,宇文泰一時有些不敢面對他,他試探性地喚道:「毓兒?」
宇文毓聽到聲音,轉過頭來,原本還迷茫的雙眼立刻充滿光亮,「爹爹!」
宇文泰又一次愣住了,他怎麼…
宇文毓卻不管這麼多,自顧自地抱著他爹的胳膊搖晃,仰頭親昵道:「爹爹是來接毓兒回去的嗎?」
這下,宇文泰終於覺出不對了,他沖門口大叫:「辛夷!!!」
「毓兒,你還記得你為什麼躺在床上嗎?」
「毓兒生病了。」宇文毓側頭疑惑地看著宇文泰,似乎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這麼問。
「那毓兒因為什麼生病的能告訴爹爹嗎?」
「唔…毓兒不該,不聽乳娘的話,跑…」
「好了,別說了。」他想起來了,那正好是宇文毓五歲的時候,宇文泰例行去宇文洛生府上看兒子,要走的時候,宇文毓不知道是不是預感到了什麼,死活不讓他走。他一狠心,掰扯掉宇文毓攥著自己衣擺的小手,大步離去。宇文毓人小啊,又身體不好,邁著兩條小短腿真是拍馬也追不上,只好在後面一邊喊,一邊踉踉蹌蹌地追著。宇文泰那時候可真夠狠的啊,直到上馬也沒有回頭看一眼。結果可想而知,小孩兒最終還是發病了,倒在冰冷的地上。等病好起來的時候,就聽聞母親去世的噩耗。
「爹爹?」宇文毓有點委屈父親不理自己,哪裡知道宇文泰此時心裡正在驚濤駭浪,兒子傻了,還回到五歲的時候,這種事情怎麼會發生在我宇文泰的身上。
……
江醫師二人頭疼地看著床上的宇文毓,交流了一下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