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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闔上眼睛,閉目養神一會兒,便是他給自己的最大寬限。
而這時候,明棠卻不知怎麼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了。
她自己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反而看見謝不傾撐著頭在自己的軟榻邊,半闔著眼,面上有些旁人從未見過的疲憊。
他睜著眼看別人的時候,總是如同一壇深潭冰冷幽幽,好似沒有一絲人慾,只如遊歷人間的惡鬼修羅;
而如今他這般闔下眼,才像是終於落到凡間,有了些人色,帶著些人才有的消瘦與倦意。
明棠自然能看出他的疲憊,也能看出他的強撐。
她自己尚且困著,恐怕還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在做什麼,可見了謝不傾也這般疲憊,心下第一反應,便是輕輕地拉著懷中的衣袖扯了扯,口齒不清地喊他:「大人,大人。」
謝不傾習武之人,就算是休憩也從來淺眠,這般一動他便醒了。
猛獸就算從睏倦之中醒來,也總帶著下意識的銳利與警惕。
而謝不傾抬眼看過去,便撞入那一團困意的溫潤眼眸,那如刀刃一般的銳利也頃刻間化為了溫軟與平靜:
「明棠,是哪兒不適?」
謝不傾第一反應,便是她身上哪兒不痛快了,這才醒來。
他的聲音帶著幾分微困疲累的沙啞,不曾像平素里一般乖張地吊著聲調喊她明世子,伴著如此溫和簡單的兩個字,又幾乎是下意識伸手去摸她的額頭,像是已經做過了千百遍一般嫻熟。
明棠搖了搖頭,自己翻了個身,滾到了床榻的內側,讓出了身邊大半的位置。
隨後她又酣然地抵不過困意,沉沉睡去。
謝不傾有些疲倦的眼眸之中浮現出些許意外。
她這意思是,給自己騰出了位置?
謝不傾下意識覺得不應當。
他自然清楚,自己常常欺負她,先前初見的時候也多有言語冒犯,她心裡恐怕恨自己恨得要命,也不肯和他有半分關係,怎會邀請她與她同睡一榻。
而那小兔崽子興許是沒察覺到人上來,又有些不耐地扯了扯他的衣袖:「還要不要睡……不睡便先出去……」
沒幾分威懾力的威脅,反而惹得謝不傾失笑。
既如此,也罷了。
謝不傾踢了自己的鞋,上了軟榻,將床側的紗帳暫且放下,遮住其內越來越酣然的睡意。
明棠自是困得厲害,她興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說什麼做什麼,一切都只是順著本能而為,等終於察覺到人上來了,自己心中一定,便又睡得迷迷糊糊了。
謝不傾有些好笑地看著她,心頭幾乎軟得一塌糊塗。
二人真正同床共枕的時候太少,也幾乎從來沒有這般溫和平靜的睡在一起的時候。
往日不是在攪弄情慾,便是在顛鸞倒鳳地胡鬧。
而如今只是這般看著她躺在身側,看她抱著自己的衣袖蜷縮成一團的模樣,竟也會覺得滿足。
漸漸的,睡意濃濃,謝不傾也睡了過去。
他將人攏到自己的懷裡,埋首在她的發頂,沉沉墜入夢裡。
*
明棠做了個夢。
夢裡不知身是客。
夢裡重遊故地。
夢見自己尚且在那該死的田莊裡。
紫瑤山,紫瑤鎮,望不盡的連綿青翠,鎖住這鄉下田莊的重重佃戶,也鎖住了小小的明棠。
是夜半時分。
疾風驟雨,豆大的雨點子敲得窗上的油紙嘩啦作響。遠處的紫瑤峰隱在雨水和暮色之後,顯出幾分隱隱幢幢的悽苦之色。隱約聞見紫瑤山上子規鳴,倒像嬰孩泣涕,漣漣悲聲。
明棠便是在這樣的雨水之中迷迷糊糊地醒來。
她聽見院子裡亂打的雨聲,也聽見呼嘯的風,風吹得門帘子亂搖,濕漉漉的雨腥氣兒一下子沖淡了屋內濃重的藥味兒,也使得那院子裡壓抑著的抱怨聲終於傳回到她的耳中。
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嘩啦一下傾倒的藥碗,與雨聲交織在一起,盡情地宣洩著她的憤懣與不滿。
「狗屁地方,日日就會下雨,下個不停。」
「狗屁郎君,走也不會走,病倒是連天地病。」
「倒八輩子的霉,不就是在老太太院子裡打碎了一隻茶盞,如今就被打發跟著這病秧子到鄉下來!」
「沒爹沒娘的東西,倒也金貴!病的要死要活了,竟還不吃藥。還當自己還是大房的嫡郎君,等著要繼承世子之位呢,還要人哄著吃藥?」
「也就自己帶來的那瘋丫頭願意捧著你,還不讓我近身伺候。當真以為我樂意伺候?沒得將我也剋死了,不讓我伺候,我還樂的清閒。」
「愛吃不吃,不吃拉倒,病死了,我也好早些回京,誰要在這田莊裡過一輩子!死在這山里也無人知曉!」
尚且稚嫩的女聲在院子裡旁若無人地亂罵,好似罵過了,就能擺脫這下不完的雨,擺脫這連綿不絕的深山老林,擺脫這病弱可憐見風就倒的小郎君。
明棠想起來,這是高老夫人指給她伺候的使女,名叫花蕊。
然後另一個聲音也響起來:「朱花蕊,你少在這滿嘴狗屁,咒死了郎君,我第一個殺了你!你還想回京城,我讓你給小郎陪葬,你那點骨頭燒成灰也回不了京城!」
然後噼里啪啦的,好似打到了一處;
隨後哎喲哎喲的,傳來花蕊邊呼痛邊咬牙切齒的謾罵。<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