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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話,她那張如同仙童一般的玉面菩薩樣終於染上了幾分人色,眉間的硃砂痣也似乎染上了幾分鮮活,笑盈盈的,眼角眉梢都軟乎下來。
沒半點攻擊力,似乎動動手指頭都能捏死一般的柔軟,少年人又開始皺眉。
他兇巴巴地皺眉,遠遠看去其實有些威懾力。
卻不知這威懾力對小小明棠已然沒用了,她也不怕他冷臉的樣子了,臉上的笑意更燦爛了些:「油餅子很好吃的。我鳴琴姐姐每次做活計都買油餅子,很好吃的,你嘗嘗。」
像是個賣油餅子的小商人,不遺餘力地推銷她的油餅子。
他的思緒緊繃著,卻也不知怎的想著她這副模樣去賣油餅子的樣子——但著實想不出來。
這般金尊玉貴,沾不了半點菸火氣的模樣,就應十指不沾紅塵土,像是供桌上常亮常新的玉瓶花。
「活下去有什麼好。」少年人看小小明棠一眼,似是被那光所灼燙,手裡捧著那油餅子,到底沒有丟下,而是垂下了眼眸,「你面色青白,一看便是身負絕症,年年苦痛。如此病體,你覺得活著痛快麼?」
小小明棠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問題。
她先前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如今忽然被他問起,自己的面上也有些困惑之色。
但她很快就想明白了。
病痛孤苦的時候,小小明棠自然也常常會想,阿爹阿娘這樣愛自己,為什麼走的時候只帶走了婉婉,沒將自己也帶走,徒留自己一個人在世上受苦;
可除卻那些時候,小小明棠也會想,阿爹阿娘果真是愛自己的。他們將自己留在世上,是因這世上還有許多她沒見過的、可留戀的東西。若當初將她也一同帶走,她便瞧不見那麼多別的好物了。
譬如在院子裡,抬頭就能看見紫瑤山邊連綿不絕的火燒雲;
譬如春色爛漫里,牆外長過頭伸進來的花枝,打一枝頭的花骨朵兒;
譬如秋意濃濃里,院子的角落裡秋蟲的鳴叫,如野趣絲竹之聲繞耳;
又譬如,今日在道邊看到個黑臉小邋遢,竟也能說出這些滿嘴之語。
每一日,這塵世間也總有新鮮處,小小明棠也能從其中找到些許樂趣。
就算是在田莊之中待著,她也不覺得自己的日子日日就只剩下苦痛。
活著,總比死了痛快。
故而經過了仔細思索的小小明棠,還是一本正經地說道:「病痛雖然不痛快,但活著總是痛快的。」
她專心想事情的時候,小小一捧臉兒都是沉思之色,會下意識地微皺著眉,牽動了眉間那顆硃砂痣也動一動,好似一卷工筆精麗的花卷。
少年人的目光就一直落在那一點硃砂痣上。
「活著有什麼好?」他好似在喃喃自語,又好似在問對面遙遙相望的明棠。
「有什麼不好?」小小明棠已然學會了反問。
她的目光有些依依不捨地落在他手裡的那個油餅子上,說道:「只要活著,好好掙錢,日後就能天天吃油餅子,這也算是活著的好處。」
小小明棠自然是不懂得那些道理,也說不出什麼規勸之語的。
她只曉得,就像是油餅子一樣,只要有個盼頭,日日便能活得更舒坦些。
油餅子多好——就算是為著油餅子,她也不能就這樣輕易地病逝。鎮子上還有好多好吃的好玩兒的她都不曾去吃去玩兒過,她不能死。
也正是這樣一股子念頭,才支撐著她從那般纏綿病榻里,能活到今日走出房間的時候。
少年人又皺眉問她:「就這些?除了油餅子,還有旁的嗎?」
小小明棠便倒豆子一般說:
「有窗外嘰嘰喳喳、共同奏樂的鳥群;」
「有紫瑤山後,每日兢兢業業乍破天光的日頭;」
「有那無人打理的花圃中,悄悄冒頭的不知名小花草。」
……
有許許多多那樣微小的東西,卻每一樣都還在努力的活著。
小小明棠覺得自己說的沒錯,面上浮現了一絲淡淡的笑意,便好似在發光。
那黑瘦的青年人衣衫襤褸,看著明棠的模樣,不禁有些嘲弄——沒見過這世間種種的腌臢污垢,才能說出這般天真之語。
但誠然,她卻也沒說錯,少年人也有些自相形慚。
他不說話,明棠也一口氣說了太多,正細細地喘氣,鳴琴便拿著隨身帶的水囊給她喝水順氣。
沒人說話,一時間安靜下來。
只是不知怎的,這少年人看見鳴琴背著的小包里還有兩個油餅子的空袋子,忽然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說來說去,三句話不離油餅子,你還是捨不得這油餅子。」
小小明棠眼睛一下子睜大了,不知道他的話怎能跳躍得這樣快,亦不知道該怎麼反駁,本能地說道:「我沒有,我若是捨不得,我怎麼還送給你吃?——而且,我們說的又哪裡是什麼捨得不捨得?」
「那既如此,你可不能反悔。」
少年人的話又話鋒一轉,隨後將那油餅子攥在了掌心。
「這有什麼可反悔的,不過就是個油餅子的事。送你了,你便拿去吃就是了,怎還有什麼反悔?」
小小明棠撓了撓頭。
這時候正好有風吹來。
風中帶來了淡淡的油餅子香氣,小小明棠不由得吸了吸鼻子,臉上便有了些可憐巴巴的遺憾之色,只說道:「你還是快把那油餅子吃了吧,趁著我還沒餓到立即要吃的地步,趕緊將它吃了,否則我怕我一會要反悔。」<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