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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紅的衣袍在雨線之中盪開,如同銳利的刃,劈開了這重重雨幕,亦劈開了明棠自上京以來一片陰暗的前路。
明棠定定地看著謝不傾走,不覺自己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長了些。待他的背影看不清楚了,明棠才終於感覺身上了下來。謝不傾的目光太銳太冷,叫她有些無所遁形。
謝不傾雖沒應承下她的話,卻也不曾明言拒絕,便意味著此事還有商量的餘地,她的身家性命與秘密皆暫時可保。
她早在污垢泥沼里求生過一輩子,今日種種,明棠絕不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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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國公府,榮德堂。
榮德堂是鎮國公府的正房大堂,平素里並不輕易啟用,唯逢初一十五闔家相聚,亦或是大事時才有現下這般人頭攢動。
鎮國公府,屬實是極高的門第,這榮德堂之中所見陳設皆是極上乘之物,滿目琳琅,目不暇接,就連那地上鋪的波斯地毯都比庶民身上的衣裳金貴千萬倍。
此時榮德堂之中正鴉雀無聲,高坐正中的是一慈眉善目的中年婦人,頭戴金絲八寶攢珠髻,一身織金襖子,膝上蓋了張火狐毯子,靠在引枕上,臉色平靜地握著一串翡翠佛珠。
她保養得極佳,瑩潤福相的臉上甚至不見一絲皺紋,猶見年輕時的美色,一點也不似年近六旬的模樣,正是國公夫人高老夫人。
她身邊侍立著大房葉夫人,二房三房四房的夫人亦各自帶著自己的孩子們坐在左右下首。
這幾房枝繁葉茂,子嗣眾多,瞧過去高高矮矮好些個郎君女郎,加之各自伺候的使女小廝,偌大個榮德堂也塞滿了一半。
高老夫人不發話,其餘幾個夫人也皆沉得住氣,喝茶的喝茶,同兒女說話的同兒女說話,誰也不先開口。
但這般的沉默已然持續了許久了,終於有個年紀小小的女郎坐不住,左右扭動不小心砸了杯子,熱水全澆在了她的腳上。
都是大士族裡教養長大的孩子,金尊玉貴的,極少吃這樣的苦頭,登時哇哇大哭起來。
她母親二夫人正在身邊,將那鞋襪脫下,便見燙得紅腫起泡的腳背,終於忍不住埋怨起來:「這可真是叫人好等,分明一兩個時辰前便到了城門近,如今還不來,帶累全家皆在這等他,好大的氣派!」
這話一出,終於引得其餘心中早有不滿的人一同說道起來,一時之間整個榮德堂皆是竊竊私語的埋怨之聲。
是了,眾人皆是奉了高老夫人之命,來榮德堂等歸家的明棠,誰能想到一等就等了這樣久,從下午等到了將要擺膳的時候,天色都暗了下來。
聞言,高老夫人那菩薩一般的面容上浮起一絲安撫的笑意:「這些年放他在外面,到底是受了委屈了,他心中不痛快,有意叫咱們多等等,咱們也多等等吧。」
她頓了頓,身側的葉夫人木訥的臉上便擠出個不陰不陽的笑來:「畢竟是如今府中唯一能做世子的人,倨傲些又何妨?」
葉夫人這話本就說得不好聽,引得堂下各人臉色變化,四房有個尚在襁褓之中的奶娃娃餓得哭了起來,引得四夫人也心疼起來,忍不住頂了她一句:「是啊,論福氣誰比得過大嫂子,尚未生養便白得這般大一個世子兒子,自是不心疼兒子吃苦。」
這話說得如水入油鍋一般,高老夫人亦皺了眉頭,正要斥責,外頭走進來個穿紅著綠的使女,說是雙採回來了。
雙采是高老夫人身邊的二等使女,月前被高老夫人派出去,跟著南下的車馬一同接明棠回來。她如今回來了,可是明棠到了?
高老夫人叫傳,卻見雙采一個人進來了。
她滿身都濕了,灰頭土臉的,瞧上去好不狼狽,高老夫人握著佛珠的手一頓,葉夫人便開口問了:「怎麼只你一個人?」
雙采被拋在城門口,有些憤然,又想起那噴了一地的血,臉色便搖搖欲墜,忍住心中的驚惶噁心,道:「……郎君在門口同守城的兵士起了衝突,錦衣衛殺了人,將奴婢趕了下來,他們駕車帶郎君走了另一條道,奴婢是自己走回來的。」
四下聞言,個個臉色一變。
錦衣衛替西廠做事,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主兒,怎麼替那剛被接回來的明棠出頭?
高老夫人令她細說,她便將事情原委,包括明棠替那小族女郎出頭的事情都說了一遍。
二夫人一面顧著自己被燙了腳丫的么女,一面忍不住抱怨:「要他瞎出頭?男女授受不親,到底是養在外頭,將心養得野了!」
三夫人垂著眼眸品茗,不曾多言。
倒是方才擠兌葉夫人的四夫人冷哼道:「也不知這車馬怎麼就舍了明家的路子不走,走那小族庶民之路,引得我們好等,還險些害得未來世子被辱脫衣,竟要勞煩錦衣衛的大人們開路。說不定西廠正是看不上有人行事小氣,有意敲打。」
她話說得不好聽,雖未點名,但被說小氣的人心知肚明。
正要發作,門外竟跑過來一個小廝,邊跑邊喊:「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西廠的大爺拿刀架了門房,令開正門迎西廠尊駕入府!」
眾人方才還在說起明棠與西廠的人攪和到一塊,卻到底不曾直面城門口的情形,如今聽小廝這般嚷嚷,又言及拿了刀,上京人誰人不懼西廠,使女僕婦們嚇得面無人色,一屋子小的更是哇哇亂哭,就連高老夫人的菩薩面孔都有了些緊張之色。<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