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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息功夫後,江闊和莫問期將柳無眠帶到南呂面前。
意氣風發的明月十二樓之主,此時穿著不甚精細的舊袍子,雙目無神,額角和面上還有未乾的冷汗。他瘦了,瘦了很多,再不復從前的模樣,甚至很陌生。南呂仰頭細細端詳他的臉,想找些從前的痕跡,卻發現他們之間不知從何時開始只剩下低頭和陌生。他已經有好久好久不曾這麼細緻地看過他的師父,以至於久別重逢,他心裡連一絲喜悅都無力翻騰。
南呂抬手指了指身邊的位置:「將他放下吧。」
此時的柳無眠稍微緩過了勁兒來,但整個人還是呆愣愣的。江闊和莫問期將他放下,他便縮成一團在邊上坐著,也不說話,只是出神地看著自己的鞋尖。
楚遙後退兩步:「你若輕舉妄動,我不會手軟。」
南呂沒答話也沒點頭,不知在想什麼。眾人後退,在不遠處看著他們,誰都沒有打擾。
血氣縈繞在兩人之間,南呂沉默許久才想起從懷裡掏出藥來吃,摸了半天,空空如也。他又想起自己的外裳和藥瓶都已經被楚遙捲走,他沒有傷藥。
江闊見他動作困難,回身從那堆雜碎里翻找出止血的藥瓶。
「接著。」
藥瓶衝著南呂過去,卻不想一邊的柳無眠突然伸手接住了那個小瓶子。他面色蒼白,雙目無神,攥著瓶子像是在想找個東西能不能玩,看了一會兒又覺得沒趣兒,丟給了南呂。懷中的小藥瓶子是從十二樓帶出來的,底下也有小巧的明月細柳徽記,南呂仰頭將整瓶藥倒進口中,瓶子隨手拋到不遠處的山崖下。
他一手已沒了只覺,廢了。
身上大小傷口都在流血,他此時能保持神智清明已是費力。帶上來的那些人畏懼楚遙根本不敢上前相助,他孤身一人,走到自己設局的最後一步。
他不悔,也沒什麼埋怨。
從下決心開始,他便知道這條路九死一生。
「師父,若是······若是······」南呂頓住了話頭沒能說出後面的,他也不知道柳無眠當初要如何他才不會起異心,或者說,他不知要退到哪一步才能將今日的情形換一個模樣。
柳無眠卻像是根本沒有聽他說話,稍微有了些力氣便開始扯衣服上的線頭玩,一根扯斷便換一根,樂此不疲。
南呂看著他的動作,苦笑:「如今說什麼也沒有用了。師父,此生此罪難消,但我沒有回頭路。明月十二樓就當做師父您留給我最後的東西吧,我在一日便會守著它一日,也算是全了我們這段師徒緣分。」
廢掉的那隻手只剩下刺骨的寒涼,南呂側了側身子,用另一隻沾滿血污的手去翻柳無眠的衣襟。
那玉令柳無眠習慣掛在脖子上,貼著心口。
手指才勉力翻開外裳,柳無眠突然回過神來,手指扣住自己的衣襟不願讓南呂翻看。
「髒!髒······不給看!你髒······」
稚氣的話斷斷續續地說出口,子母蠱催動後柳無眠原本傷了嗓子的毒被消解,他含含糊糊地拒絕南呂靠近。他不喜歡沾著血的手,更不喜歡面前整個人的神情。
他不懂那情緒的含義,總是他厭惡。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柳無眠嫌他髒,不給他,更不想讓他觸碰。南呂原本死水一般的心緒突然有被掀起波瀾,這幾個字清晰地告訴他,柳無眠想要的繼承人從來不是他。即便如今傻了痴了,身中蠱毒,柳無眠依舊看不上他。
南呂不顧他的抗拒,不管自己手掌的傷,扯開柳無眠的衣襟攥著他脖頸上的繩子用力一扯。
紅繩斷裂,樓主令終於落到南呂手中。
江闊和莫問期對視一眼,只覺得塵埃落定,這一出鬧劇總算到了頭。
一旁的楚遙也正打算上前將柳無眠接回來。
不想瞬息之間,柳無眠原本呆愣的眼神變得清明,等南呂發現這變化後,柳無眠已抽出袖中劍狠刺而來。本就重傷的南呂竟在一息之間後仰在地,躲過這一劍。但他此時全然沒了力氣,整個人砸在地面上之後再無掙扎之力。
十寸長的袖中劍寒光一閃,沒入南呂的胸膛。
柳無眠居高臨下,笑中含悲:「南呂,你做錯了,師父不得不罰。」
一番變故,在場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最先動起來的是楚遙,他飛身來到他們師徒二人身旁,南呂仰躺在地上滿臉不可置信,胸口的血止也止不住地湧出來。但在子母蠱的作用下,柳無眠也已面色蒼白,鬆開袖中劍之後便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楚遙攬住他的肩膀:「無眠!何至於此······」
柳無眠靠在他肩上笑了笑:「師兄,我這一生不曾做個好徒弟,也不是個好師父。我教壞的弟子,總不好再勞煩師兄替我料理。」
「也不知,我這樣做,師父會不會覺得我勉強算是稍稍贖了罪孽······」
才說兩句話,柳無眠便再也沒力氣開口。他靠在楚遙的懷裡,看著倒在地上的南呂,神情卻是從未有過的溫和。明月十二樓中十二名樓主親傳弟子,大半是孤兒,都是從小跟在他身邊長大的孩子。曾幾何時,他們也都是全心信賴他,敬仰他的。那些師徒情分曾真真切切地存在過,只是,他不是個好師父,所以走到今日這樣的死局裡。
袖中劍入體的瞬間,南呂只覺得頭腦一片空白。直到他看清柳無眠的臉,那雙眼睛裡半分猶疑都沒有,是和從前一樣的堅定又果決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