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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半年之後,明月十二樓的人喬裝成水賊強盜,血洗江家。
父親,母親,尚在襁褓的弟弟,家中的僕婦護衛無一倖免。只有江闊,被藏在他父親不知何時打造的密室之中,活了下來。
江闊沉默著接受這段過往,字字句句如刀刃一般揭開他多年不見天日的傷口。沉疴舊病多年不愈,如今,往事重現,楚遙所訴說的真相就像是刮骨療毒的過程。恩恩怨怨糾纏不清,經年舊事一齊湧來根本理不出頭緒。
他並未恨錯人,但其間糾葛太多,到底都是他父親自己的選擇。
若沒有這段過往,江闊會一直堅信是十二樓巧取豪奪,害了他家滿門。他便可以清楚明白地恨,伺機而動,讓十二樓為當年的事付出代價。江湖恩怨江湖了,江闊之後不管生死都能落個自在。
但心現在知曉了這段往事,父親於危難這種選擇為朋友犧牲,是大義。他已沒有辦法再純粹地恨,即便是要復仇,也牽扯太多恩仇難了,江湖紛爭。況且怨再多,恨再深,他的家人終究已歸塵土,陰陽兩隔。
這段真相無法消弭他的十年來的孤苦和傷痛,甚至還叫他進退兩難,孑孓獨行與心懷不甘都不能被輕飄飄的真相二字掩蓋過去。他懷著為親人報仇的想法活了十年,今日的一番話,卻叫他的一顆心再度流離失所。
江闊像是失了魂一樣僵坐在原地,目光空洞。
楚遙還想再開口,卻被莫問期打斷。莫問期沉默著將江闊帶出屋子,交握手分明感受到江闊指尖都是涼的。月上中天,慘白的光落在山壁上,映出嶙峋的樹根和曲折的藤蔓。柴門的吱呀聲消散之後,最後一點燭光被隔絕在身後。
涼風侵入肺腑,江闊看著遠處山腰纏繞的雲霧,不知在想什麼。
看著這樣的江闊,莫問期還是後悔了。他曾想過或許江鶴聲的死真的和他師父有關,那他必然會死纏爛打,但絕不放手。又或許十二樓的陰謀遠比他想像中的大,那麼他會陪著江闊報仇雪恨,用柳無眠的命來祭奠江家祠堂里的牌位。
但往事比他想像中寡淡,傷人。
好人不長命。分明是重情重義之人,卻落得這樣一個下場,換作莫問期恐怕也一時難以接受。
他現在什麼也沒法為江闊做,他很後悔,早知如此,不如不知道的好。莫問期走到江闊面前,等到江闊回神看他,他才伸手慢慢抱住了江闊。
兩人都靜靜的,沒有開口。
沉默良久,莫問期的溫度總算拉回了江闊的心神,他渾身冷透,像是在雪夜中走了許久。僵直的手臂漸漸找回知覺,溫暖的懷抱逼出他心頭的酸楚和傷心,他終於伸手抱住了莫問期,將渾身的重量都交託給他。
莫問期感受到這微弱的回應,更加用力地抱住他。伸手在他後背輕拍,生疏地安撫著江闊的情緒,但這無聲的溫柔反倒叫人眼眶發熱。江闊小心藏了多年的情緒突然斷了弦,徹底崩壞成靜默的淚自眼眶滑落,沾濕了莫問期的肩頭。孤獨許久,江闊連哭都是悄無聲息的,若不是莫問期察覺到肩頭的那一點濕熱,他的心事依舊悄無人知。
十年的不甘,十年的恨,還有十年的不敢為人知的思念和堅持。
像是陡然倒塌,又將這些全部都砸碎了糅合一處堆在江闊面前,他在十二樓掙扎十年,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
天地悠悠,唯他無依無靠。
莫問期:「以後我陪著你,無論生死,都陪著。」
江闊不記得眼淚最後是怎麼停下的,分明是夏夜,他只覺得冷。莫問期暖了他好久才緩了一些過來,柴門開了又關,他們又回到一豆燭火面前,蠟燭燒到只剩下貼著桌子的一小截。屋子裡昏暗到看不見什麼東西,楚遙不知道去哪裡了,莫問期牽著他進去,在唯一的狹小床榻上鋪上稻草和自己的衣裳。
「睡吧,一切有我。」莫問期俯身和他貼了貼額頭,吹了燭火。
屋子裡陷入徹底的黑暗,就在莫問期打算站起來的時,江闊猛然伸手拉住他:「別走。」
即便是他喝醉的時候也不曾露出這般無助又眷戀的神色,莫問期的心登時軟成一片,轉身坐在江闊床邊說他不走。手指勾纏不放,莫問期乾脆和他十指相扣,用另一隻手放在江闊背上輕輕拍著。
起初江闊一直不肯睡,哭累了的眼睛分明疲倦到支持不住,卻還是固執地盯著莫問期像是怕人跑了。背上的輕拍稍斷了片刻,他手上抓著莫問期的力道便會緊一分,要莫問期出聲他才安下心來。這樣的江闊,莫問期從未見過,本該是最招人喜歡的模樣,此時他瞧著卻只有說不出的心疼。孤身一人的十年裡,午夜夢回,他大概夢到過不知多少次從前,在那些噩夢甦醒的時候他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想到這裡,莫問期更加心疼。若是他能早些遇到江闊,便好了。
突聞往事真相,十年來的心酸傷痛一日見爆發開來,鐵打的身子也禁不住心裡的折磨。撐了一個多時辰,江闊總算漸漸睡了過去,即便不甚安穩,但起碼是睡著了。
莫問期就這麼在床邊守著他,交握的手也不曾放開。
柴門又被小心打開,楚遙拎著喝空了的酒壺站在門外,月亮開始下沉,他的神色隱在陰影中瞧不分明。
莫問期回頭看了一眼,抬手擋住了照在江闊臉上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