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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得乾脆,他微笑,“那就好。”
我知他何出此問,我的親友實在稀少,甚至湊不夠一桌。
親友的親,百年前已變作一抔黃土。親友的友,夠得上相熟二字的,大多是同門師兄姐妹,必來赴宴,無須再邀請;幾次下山除魔,我亦與幾人結下生死交情,然則事後再無聯繫,恐怕算不上朋友。
如此百年,顯然孤僻過了頭。只因我每次一了結俗務,就迫不及待御劍回山,見了他方覺安心;有時趕上他閉關也無所謂,離得近些便好受。
天下那麼多人,我有他足矣。
平日裡從不在意的事,這會兒又為何在意?
*
午後,我去給李平生送飯。牢飯。
法天宗有專門的刑堂,連璧峰之前並未私設地牢,為了招待他,師尊特意將酒窖改造了一下。
那日在南極歸墟海上,我本已放他離去,奈何他貪心不足,忙著收斂法寶,走得慢了,碰上我師尊。
晏懷冰當時救我心切,隨手把他打暈,之後拖回山,拷問出《諸天神帝》的內幕,立知那亦是一本預言未來之書,更不會輕易放過。
師尊顧念我與他的交情,把他榨乾後,本欲留下一命,只用“紅顏枯骨”洗去他半生前塵,自此重新做人。
不料怎麼也洗不掉。
用李平生自己的話來說,“魂穿,出廠設置。”
師尊問我如何處置,我道玄囂雖未囑託我保他一命,但觀其意思,還是盼他能活下來的,那麼便……先關著吧。
李平生一見我便啼不住,“裴師兄!裴師兄!書帶來了麼!”
“籃子裡。”
師尊處事審慎,縱知李平生修為約等於無,仍精心布置鎖靈陣,既入陣中,便無法動用靈氣,我只得拿一根繩子吊著飯籃,緩緩送入地牢,隨著繩子搖盪,籃中碗筷叮噹碰撞。
透過洞口,正見他翹首以待,雙眼閃亮。拽過籃子便忙不迭翻看,“今天怎麼又吃蛋炒飯啊……師兄仙品,我的存貨里就數這本小叔子勾引寡嫂的最帶勁……還真有簫譜!尺上尺工工四四合,什麼意思啊!”
我正要開口,他又叫喚起來,“裴兄留步,小弟有一要事相告——你這婚結不得!”
“你怎知我要成親?”
“真給我猜中了!你出了那麼大的風頭,以咱嫂子的……”
“不許亂叫。”
“那……姐夫?”他試探道,看我眼色,立即改口道,“以連璧真人的魄力,必然尋個由頭,召集所有門派,稱霸武林啊。”
呵,被他說中了。
李平生搞這種陰謀詭計,向來是可以的。
當日我登天弒神,大戰雖未波及人間,但起先魔氣追著我跑、事後天柱崩折等異象,皆落在天下人眼裡。
若有小人使壞,大可污衊我乃魔胎出世,魔氣特來尋我認主;斷滅天柱則是處心積慮毀掉世人得道成仙的機緣。
欲加之罪還患無詞,更別說我本就有鬼,我曾是它化身的事一旦被捅出去,必然成為眾矢之的。
是以師尊有言,“一來,我要為你正名。你合眾生之願力,捨身救世,消弭魔氣,剷除天魔,大開天門,是玄囂以降又一位聖人。功過是非已定,往後再有人拿此事做文章,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來。”
“其二,我要藉此立威。縱使此時人人皆視你為英雄,但你既然身具如此威能,長此以往必被視作異類,被忌憚被覬覦,淪為舉世之敵。既如此,倒不如先下手為強,做這天下的主宰。天尊既崩,九歌已落入我手,你我二人聯手,再加個壓陣的謝師兄,我倒看看誰敢不來,來了誰敢不服!”
李平生道:“師兄啊,你不覺得這波操作特別大反派麼?可嘆你並非戀棧權勢之人,他搞這麼一出,豈非將你架在火上烤?”
我道:“挑撥離間,你飯沒了。”
言罷擲出一顆小石子,把那瓷碗打爛,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因聽了一席屁話,心中微微懊喪。
我本來留下來,是打算教他識那簫譜的。
上回他向我討要譜子時,曾笑嘻嘻道:“老東西說讓我將那玉簫交予通音律之人,那我學一學,也夠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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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那日,天氣和朗。
九洲道門,賓客數千,掌門親至者就有近半,便是來不了的,也遣得意門生送上賀儀,做足了姿態。
來者中亦有不善的,幾個大門聯手,欲要討個說法,拋卻有關我的種種爭議,更有傳聞,天柱崩塌時,掉落一神器,被法天宗獨吞。
師尊早與我知會過,這流言是他故意放出,就連今日鬧事者中,亦有他的暗棋,一旦發動,也好殺雞儆猴。
待他料理完不軌者,吉時方至。
他曾道:我雖欲藉機成事,大出於天下,但你我二人大婚,終不該被宵小掃興。
是以這時他才催動法陣,百花盡綻,風過處灼灼如焰火,復又飛袖挽住流霞,如千萬匹綺羅,自九天垂掛寒雲峰。天上人間,一時皆浸在紅雲里,再不必點燈籠。他猶嫌不夠熱鬧,化出遊龍劍意,鳳簫吹動,魚邊月氣,光彩流轉,如夢如幻,爭似仙國。
這般盛景,便是在修真界也前所未見,來觀禮的小輩為之目眩神迷,直至數百年後也津津樂道於這一夜的風流;各門主事者則看出了其中蘊含的強大法術,不禁神情凝重,三三兩兩碰頭,終於得出駭人結論——晏懷冰破境大乘,竟是劍、幻、陣三道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