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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嘴巴,我的牙齒,我的……】
他在迷離的自然之境界待了太久,終於在識海的最中心,發現了屬於他自己的魂靈,它原本是一片肆虐的濃霧,卻從這一刻開始,長出手腳、頭顱,新成型的靈體站在浩大的潮水之中,顯得柔軟而單純。
神識捂住自己的嘴巴,模樣乖巧。
這是他的爪牙,他的身體,他應當自己決定用它們去做什麼,即便這條路是艱難的,需要摒棄本性抽筋拔骨,他也願意去做。
即便世界築他以孽,報他以惡。
他望向陸因循,眼神清明,陸因循沒有說話,俯下身去,將他頰上的血跡拭得乾乾淨淨。
第32章
此後數載,陸因循教他什麼是人世道理,何為動心忍性,又遍尋四處,找來藥草神方,為他洗髓伐骨。
但是哪有那麼容易,尋常靈怪要斷血欲已經十分困難,何況他這因彭躓托生的上古凶獸,簡直是痴人說夢。
每當血欲發作,他便會全身滾熱,如同爆炭,而且經脈腫脹,連輸入靈氣疏解都不能。
陸因循不忍他受苦,不惜放下千年芥蒂,上了一趟崑崙山,腆著臉向橫眉立目、就差舉著法杖將他打死的西王母,求了一紙藥方。
這個藥方不愧是神方,小八錦喝下之後立竿見影,熱症和疼痛都消失了。而且那個藥是一道甜湯,味道很好,他每次吃藥都意猶未盡,好幾次忍不住,舔著嘴巴問師父他能不能再喝一碗。
陸因循又好氣又好笑,點一點他的額頭,教訓道:【兔崽子,藥也是能亂吃的?】
這樣一直持續了七年。
直到多年之後,陸因循魂消神墮,魏八錦解開他長久纏在自己手腕上的腕帶的時候,才明白自己這些年吃的「藥」到底是什麼。
他的血欲獸性能夠被穩當壓制,不是依靠西王母的神奇,更不全依仗自身的堅毅,而是因為他師父:那藥方最核心的一味藥材、甜味的來源,其實是血液。
魏八錦喝下的不是一般的血液,那是蕪荒天神的血。
陸因循手腕上的布條擋住了幾千道深淺不一的痕跡,有些已經陳舊了,有些還是新鮮著。
他日日取血餵養他,刀創道道疊加,最終形成一片連神軀也無法消弭的傷疤。
生恩斷指可報,養恩斷頭難還。至於像他師父這樣的,未生而養,不惜自毀來哺育他的天字號第一大傻瓜的恩情,怕是當牛做馬、百生百世也無法償清了。
魏八錦正在愣神,被人扯了回來,機器人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緒波動,片刻後他眼角的位置落下一個冰涼的事物。
他搖了搖它的手,示意自己沒事,回頭再看安吱,發現她正眼神呆滯地捧著被剔得一點肉也不剩的魚骨。
她隨手將魚骨丟了,彎下腰去,拼命地摳自己的喉嚨,想把剛才吃進肚子裡的生肉吐出來……仿佛這樣,她就還是一個「正常人」。
之後的幾天,安吱不停地重複著這樣的舉動,吃了吐吐了又吃,人瘦了一圈兒,許子穰都擔心她是不是生病了。
對於血欲症來說,這種滿足就像是飲鴆止渴,短時間症狀能夠緩解,但下一次的發作就會變本加厲。
安吱開始有些奇怪的舉動,入夜之後,她穿了一身黑衣,掩著臉,悄悄溜出了家門。
她像只偷摸進農戶的野狼,挨著身子溜進了羊圈。鄰人養的羊兒們都睡了,棉絨糰子一樣臥在窩裡。
一陣青光閃過,安吱的嘴部變得又尖又長,直直戳進羊羔的頸下皮膚,睡夢中的羊被驚醒,痛得劇烈抽搐,想要擺脫這個夜襲的怪物。
安吱的瞳孔擴滿了眼眶,不見一點眼白,一股作氣地殺死了羊圈裡所有的羊,然後瘋狂地啃食起來,她將那些滾熱的羊們開膛破肚,先吸掉它們的內臟,再吃完肉,最後將羊皮上的每一絲血都舔舐乾淨。
魏八錦懸浮在半空中,看她如獸一般的痴態,默默不語。鮮紅的血液濺在她素白的衣裙上,這套裙裝還是新作的,許子穰為了做衣服用的錦緞料子,足足打了半個月的工。
安吱吃第二頭羊的時候,忽然像被什麼東西擊中,睜開了雙眼。
她慢慢醒了過來,眼神回歸平常,染血的手還抓著啃到一半的羊骨頭。
羊眼珠失去了眼皮的保護,軲轆一下掉在了她的裙擺上。
安吱被嚇了一跳,向後一退想要躲開那團東西,眼睛卻猝然撞上了周遭的一切。
白色的羊毛,紅色的血。
如果安吱還是個山中小妖,那麼她對這副景象應該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哪一次狩獵不必這一次殘忍呢?但她現在卻覺得一切變得血腥可怕了。
「我,我……」
她雙手緊緊攥著自己衣服,似乎想要辯解些什麼,哪怕這寂靜的夜裡只有她遖鳯獨傢一個人,並沒有人要她解釋,也沒有人在聽……最後,她實在支撐不住,一邊痛哭,一邊嘔吐了起來。
在一個群體裡慣常的舉動,放到另一個族群突然就格格不入了,像個怪物。
氣態的魏八錦從半空中游到了哭泣的安吱旁邊,他有些感同身受,想要安慰一下她,但最後還是怕驚擾到這段回憶的主人,沒有做聲。
他社交無能,對「情緒」這種東西一向沒有辦法,呆在一邊忍受了安吱小半個時辰念經一樣的啜泣,終於盼到她哭累了,起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