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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上背著個巨大的東西,用布包著,像是什麼行李,這年頭出趟門不容易,誰不是大包小包的,乘客們攜兒牽女的三兩成團,低著頭,竊竊地說著什么小話,炎炎夏日,車站裡是火一樣的熱鬧。
機車的鳴笛聲起了。
魏八錦被豬突猛進的人潮捲住,貫向車門,他往自己背上一勾,將布包拉下來,護在懷裡。
裹布在摩擦和剮蹭中滑落。
先顯露出來的,是披散的長髮,在已經推行剪髮的年代,這樣長的頭髮在男人身上已經不多見了,魏八錦擁著懷裡的人,被從車門一直擠到車廂中,又到另一個車廂的門口,終於找到了個不甚擁擠的地方,安頓下來——車廂節節爆滿,是沒有座位的。
他掏出唯一一塊乾淨的手絹,擦掉陸因循臉頰上的灰塵。
附近的人好奇地側頭打量,如水一般黑亮的長髮幾乎將他們完全包裹,懷裡的人的容貌並不能被看清,在外人眼裡,不過是個年輕的男人抱著他沉睡的女人。
「你去哪裡?」
「江州,我大姨姐一家在那裡……這是我……小兒子,老大在外地讀書,我老頭子下南洋了,哎,這年頭……」周圍的人聊了起來。
「小兄弟,你呢?」
一連被叫了好幾聲,魏八錦才抬起頭,額前的碎發滑落,露出一張還帶著些稚氣的臉,他長得清秀,因為連夜勞頓染上了並不讓人討厭的頹廢氣,旁側的中年女人立刻憐愛了,換了稱呼,「孩子,你去哪裡?」
「錦官。」他低低回復。
「也是去投奔親戚嗎?」
「……嗯。」
旅人又聊了起來,從家長里短一直聊到當今局勢,然後諱莫如深地說一聲「不太平啊,不太平」,竊竊密密的聲音織滿了整個車廂,時不時傳來孩子的啼聲,然後被父母一把捂住了嘴巴。
「好水靈的丫頭……」先前搭話的中年婦人看著陸因循露出的半截脖頸嘆息道。
她細心地告訴魏八錦,下車之後,一定要弄點泥巴將他女人的臉抹一抹,再包上農婦下地時的粗布頭巾,這年頭不太平,那些人見了漂亮女人就像蒼蠅見了肉,一縷青絲便足夠招來禍殃了。
魏八錦知道她是好心,一一謝過,緊緊摟著懷裡的人,婦人開始為自己扮成男孩的小女兒扇風、拍打蚊子,車廂的空氣凝滯而潮熱。
沒有人知道他懷裡的人冷得像冰。
不平靜的歲月里,人們無暇處理親人的屍體,往往是草蓆一裹,幕天席地地哭一場,之後便和剩下的家人一起繼續生活,畢竟活著的人比死去的重要得多。
但是他不同,他抱著陸因循的軀身在槐江山徘徊了近半月,然後一腳一腳從雪山里走出來,來到這裡,總計三天兩夜,九百多公里。
火車鏗鏘響動,繼而暮色降臨。
陸因循睡在他懷裡,安靜得連呼吸都沒有,像一個安撫小孩子的最精緻的人偶,所有人都睡了,車廂里響起或輕或重的鼾聲,開始一場沒有預謀的大合唱,只有魏八錦還醒著。
在他的身體成年之後,硬鬧著要和陸因循分屋子住,因為一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不可說也見不得人的緣故。他的要求,師父向來是不會說不好的,他們已經很久沒有挨得這麼近過。
魏八錦卻實在高興不起來,他垂下眼睛,像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哀悼。
兩天後,火車駛入了江州,又是兩天,到達了錦官城。
與外面的紛飛世界不同,這裡的一切都稱得上平和,商鋪清晨開張,直到夜裡才閉戶,衣服沒打補丁的市民牽著半大的孩子上街,澆紅糖水的糍粑香甜得盛在小小的嘴巴里。
車上的人像水滴流進海里,混入人潮,消失不見了,他憑著古籍中含糊的記載尋找冥河的入口,但是處處碰壁。
師父的身體不會腐爛,卻變得越來越輕了,魏八錦抱著他的時候,甚至能看到水汽從他的臉頰上蒸騰起,像是要融化一樣。
上古諸神功德圓滿之後,要麼變成一縷煙霧,回歸渺邈之境,要麼在圓寂之地落地生根,幻化成一座高山,或者一灣大湖。畢竟身體不過是軀殼表象,靈魂才是真正重要的東西,從沒有誰像陸因循這麼窩囊,魂魄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剩下一個人身,任人擺布。
魏八錦摸了摸陸因循的身體,皺起眉頭,感覺不能再拖了。
他來到一座城隍廟的門口,說來奇怪,他明明是第一次到錦官,卻感覺十分熟悉,好像在哪裡見過。
城隍廟裡沒人留居,柱子因為久違修繕已經舊了,紅漆斑禿成一塊一塊,爐子裡的香火卻還可以,剩下幾個菸頭閃動,還未燃盡。
魏八錦一進門就聽到了城隍老爺打呼嚕的聲音,三聲長一聲短,每兩個循環磨一次牙齒,放兩個屁,聽到有人進來,白白胖胖的神仙短暫地收斂了一下,然後翻了個身繼續起鼾。
廟門前,人力車夫載著盛裝的女人過路,因為車費起了口角,兩人當街對罵起來,吐了一地濃痰。
魏八錦沉默地看了他們一會兒,用力把廟門關上,發出「咣當」一聲。他捏緊拳頭,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自抑,他想,你們知不知道,就在半月前,有人在槐江山獨自一人面對山海界之內的百萬凶獸,燃燒自己的靈體才將它們封印住,若非如此,你們的血肉今天已經變成它們的足下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