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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到我這裡來。」女人說。
他後來才知道,她是女媧,因為當時她還沒有名字,就像他一樣,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因為什麼他和她一樣有了名號,「蕪荒」,是虛空中托生、第一個人類的意思。
是女媧的孩子們,他的兄弟姊妹取了這些名字,他們天生就有創造力,後來,經由一個叫倉頡的人記錄了下來。倉頡他認識的,他曾認識他的父親、祖父、曾祖,他們手持武器,追逐山野間的獵物,還沒等蕪荒分辨出他們的區別就死了,但倉頡和他的祖輩們不一樣,他不愛狩獵,總是在描畫一些奇異的圖案,蕪荒很快就記住他了。
「倉頡為什麼不和大家一起抓鹿?」他在千里之外,握著女媧的手指問。
「因為他被交與了其他的任務。」
「誰交給他的?」
「命運。」
命運……那是什麼,蕪荒並不明白,直到倉頡創造的文字走遍平原和山脈,它們傳遞著,通過唇舌手臂,到達雙腳所不能到的土地。
「命運,是無論神還是人都要經歷的東西,你能意識到它的存在,卻無法阻礙它的發展,或許是因為你不能,但更多的是因為你不願意讓它停止,想要沿著它,一直一直地走下去。」
女媧說這句話的時候,脊背挺得很直,一直望向無盡遠處,沒人知道她在看什麼,也或許,什麼也沒有。
「那我的命運是什麼?」
「這要你自己去尋。」
「我如何知道自己找到它了呢?」
「當你找到它的時候,你會知道的,就好像靈光一現。」
當天地選中他的時候,他以為自己找到了自己的命運,那女媧所說的「靈光」並沒有出現,即便那團代表萬物初始的光球就懸浮在他眼前。
它從前孕育盤古,後來拓展為整個世界,但由肉眼看來,不過是如同雞卵大小的一個石子。
「你是誰?女媧呢?」
它說:「我即萬物,你可以稱我為『一』。」
蕪荒歪了歪頭,比劃道:「你有見過女媧嗎?她大概……有這麼高!和我長得非常像,你知道她去哪裡了嗎?」
「呵,她是你什麼人啊?」
「母親,是我母親。」
石「一」明滅閃爍,千萬張影相湧入蕪荒的意識,幾乎要將他的識海漲裂。他看到女媧在天空與一黑紅色的巨獸搏鬥,砍下獸頭之後,力竭而死。
「……那是什麼,」蕪荒囁嚅著,「是誰殺了她?」
「那是凶神。」
石「一」柔聲道:「她創造了人類,就必須負擔隨之而來的一切結果,你是她的孩子,就該承受與她同樣的命運。凶與神對應,天生就是惡的,就像黑與白一樣不能共生。天生神祇,地脈生魔神凶獸,這一代雖然被除去,下一代卻還會從山川里孕育,你可願除去這些惡獸,替女媧負擔起人族的命運?」
蕪荒接過了軒轅劍,但總感覺自己依然是糊塗的,降妖伏魔,懲惡揚善,這些話是多麼振奮人心,足夠讓任何一個人為之生、為之死,但為什麼他就是不能打心底里信服呢?
究竟是為什麼?
「抬眼看天,多遼闊;俯身望地,多廣博。其實天有多大,地有多廣,都是有定數的,供養一個族群生存,就顧不上其他了。」
女媧的聲音泠泠在耳,「你想要將他們全部保全,結果呢?」
結果……結果崑崙鑒破損不堪,山海境千瘡百孔,要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無止境地拿命去修補,他的命有數,災亂卻永遠沒有停止的時候。
「你太貪心了。」女媧說。
他想,自己可能確實是貪心不足,明明身上流著女媧的血,卻一定要在人族與凶獸之間找個平衡,無數先聖想都沒有想過的事情,他又何德何能,不僅這樣想了,還頭也不回地做了。
「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可以選對嗎?」
女媧雙手托起軒轅劍,「我要你發誓。」
一道光痕在面前浮現,陸因循看見石「一」再次向他伸出雙手,說逆天而為,是不是很辛苦?接受它吧,讓一切回歸起點。
「你不是女媧。」
可是這世間真是黑白分明的嗎?真像天地倡導的一般,是善惡註定的嗎?他親眼看著這世界的一切,足有千年,他看見的是一片灰色,一如初始時雞卵里的那團混沌。
女媧從未說過「人之性善」之類的話,那麼異獸凶魔的原罪又來源於何處,是因為它們茹毛飲血嗎?但人本身,不也是要吞噬其他生命才能存在的嗎?
或許,他不是為了守護同類而存在的,也不該為了所謂的「善」而存在,不然,當他第一次面對饕餮,面對異類的時候,為何會不自覺心生憐憫呢?
「女媧不是因為和魔神爭鬥而隕落,共工觸怒不周山,天地歪斜,洪水滔滔不絕,她為補天漏,練五彩石三百六十六塊,最終心力交瘁,手腳俱裂。」
「她愛人類,但從不憎惡其他種族;她保護她的孩子,但從不主動掀起殺戮;她有自己的堅持,但從不用自己的意願綁架別人。即便她是女媧,也從不敢以自己為判斷善惡的標尺,居高臨下地審判他人。」
陸因循一把握住軒轅劍,將空中的契約一擊粉碎,連同女媧的幻影,「可惜,她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你從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