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頁
第一天,他只吃掉了三頭鹿。
第二天,吞下了兩隻剛剛冬眠出洞的熊。
第三天,七隻野豬和兩頭豹子被裝進肚子。
……
他的胃口越來越大,好像永遠都沒有滿足的時候。任何途徑他身邊的動物,哪怕只是來他足邊的溪水裡飲水,都能引發他的食慾。嘴巴和牙齒從來沒有停歇的時候,不是在屠戮,就是在進食。
他進食的速度遠快於生靈的修養,很快一整座山就被他吃空了。樹洞裡沒有一隻兔子,水潭中也再翻不出一尾魚。
但他還是餓,還是想要吃東西。
想吃就殺,殺了就吃,他沒想更多。
獵物的減少似乎引起了獵人的警覺,為了更加豐足的收穫,他們越來越深入叢林,他的周圍也開始出現人的腳步聲。
有一次,男孩和一名獵戶當面遇上了。
這一種直行的、依靠兩腳挪進的生物顯然引發了他的興趣,裸露在外層的皮膚比毛皮覆蓋下的血管更加可口。
他毫不猶豫地進發了。
獵人的那三隻獵犬護主,它們背呈弓形,後肢細長,奔襲起來的速度與豹子相比也不遑多讓。他的身體太小,又被三方夾擊,耗費了少功夫。
但是即便如此,狗肉還是進了腹中,被男孩狼吞虎咽地嚼食,牙齒還沒斷開筋膜就順著喉管滑下,只是那一口只咬到獵人的手臂,一不留神,叫他跑了。
獵人撿來一條命,倉皇逃至山下,向眾人大肆宣揚山裡有青面獠牙的怪物。
村民們布下天羅地網來捉他,捕獸的陷阱幾乎掏空整座山岡,鳥網在林間架起,天空都被密織的索線蒙成灰茫茫的顏色。
但男孩很警覺,也很靈巧,他長出口腔的劍齒撕開了一切繩索,敏快的細腿越過所有的凹陷。
直到……
他看了一個背影。她頭上裹著一塊頭巾,暗青色的蓮花紋路,從林子最邊緣的縫隙里一閃而過,背影細長。
男孩發瘋一樣跑了過去。
此時他體內的彭躓之氣已經達到極盛,自周身散後出不過幾息,就能夠變化為實體,烏黑的晶體從他腳底鋪下,山川變為坦途。
女人被身後的響動驚到,猝然回頭。
是他記憶中的那個女人。
你是誰?
為什麼抱著我?
八斤是我的名字?
……你是媽媽嗎?
【怪……怪物!】女人悽厲地叫了一聲。
他的話,還沒有問出口呢。
暗青色的蓮花頭巾被抖落,飄零而下,滾進山路邊的塵土,女人在前方沒命般地急奔,灰白色的頭髮散落開來。
他急匆匆地追了過去。
……媽媽。
……等等我,媽媽。
【砰!】
他落進了獵人的深陷阱里。
再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被綁在了火刑架上。村民們圍起篝火,載歌載舞,他們終於捉住了山裡的妖靈,的確值得好好慶祝一番,空氣中都是美酒和烤肉的氣味。
呼得一聲,金紅色的火焰張狂地扭動,他變成了篝火群里最龐大的一束。
【媽媽,媽媽……】他呼喚道。
人群之中的女人不堪地背過身去,流下了一滴眼淚。
推拿店之內,一團赤紅色的光球正懸浮在魏八錦的頭頂,球心的位置隱隱發暗,正在劇烈震顫著。
大股大股黑色的彭躓氣從他身體的各個穴位傾流而出,不要錢一樣溢滿整間屋子。
彭悠被濃稠的腥氣壓得面色慘白,看著魏八錦頭頂的光球,神情有一絲緊張,他感覺這次有點兒玩脫了。
他一揮手,預備收了神通,強行將沉睡中的魏八錦喚醒,這種程度的靈體震顫,即便是他這種位於夢貘物種最頂層的攝魂貘也無法保證完全化解。
但光球的顏色,就在這一瞬間發生了變化……
腫脹的火煙一下子偃旗息鼓,新的傷痛不再累疊,村民們興奮的吵嚷聲也消失了。
氣流變得悠長平緩,萬籟俱寂,整個世界像恢復到了初生狀態。
一隻手穿過凝滯後如石體一般的煙霧,一把將他從火堆里抱了出來。他疑惑著睜大雙眼,想要呲牙,卻在看過那人的側臉之後,安靜地將頭靠回到他的肩膀上。
救他的是一個穿長袍的青年。
他的瞳仁比冥泉還要深幽,他的頭髮比黃河還要漫長。
他帶他離開如雕塑般靜止的村落。
他在青年的肩膀上晃晃悠悠的,搖著兩隻赤足,突然感覺到一陣疲意,便合上了眼睛,睡了過去。
睡夢之中,他仍能看到周圍的景象:青年最初抱著他,後來改為背起,最後扛在肩頭,於是他比山嶽還要高了。
青年從北方大澤舀水飲下,一路向西去,沿循河、渭,直到鄧林蒼鬱的桃樹之下,摘下一個鮮桃飽餐,隨手亂丟桃核。
桃核落地,頃刻之間抽芽成長,成為新的桃樹,樹茂花開,花落果成,果熟人采,人食棄籽,籽又生芽,周而復始。
青年又轉身東去,臨碣出海,遠至蓬萊,洲上綺霞邃宇,雕欄香榭,有宮娥吹笙放歌,仙樂悠悠,久久不息。
下島之後,乘霧騰雲,他又帶他去了天地盡頭,面前是一座萬仞高山,峨峨銀峰頂住天幕,萬年落雪,長日寒冬。
有弱水,鵝毛不起,蘆花沉底;有建木,日中無影,眾帝所自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