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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磚瓦碎裂,其中一片碎瓦飛射著擦過星臨的肩,濺起一潑血液灑在夜裡,剔透晶瑩的湛藍,落在陰影中,轉瞬間便消失不見。
懷中人不可自抑地輕輕一抖,但面上看不出一點破綻,笑得無事也無害。
雲灼將那抹湛藍看得清晰,可他只是擁著懷中的身軀,劇烈到可以蓋過一切殘響的心跳聲里,他一句話也沒有問。
璀璨驚人的火光,也映進一雙因上了年紀而略微渾濁的眼裡。
聞折竹遲遲趕到收容司現場,看見滿地尚余火星的斷壁殘垣。
他尋到廢墟邊緣滿身狼狽的天冬與驚慌失措的婆婆,看見流螢從長街的那頭疲憊地走過來,星臨與雲灼從漫天火光中落進滿地狼藉里。
聞折竹的雙眼仍在四處尋覓。
他扶住面色蒼白的天冬,手握上婆婆的輪椅把手,向著遠處星臨與雲灼遙聲問道:「扶木呢?」
雲灼抬眼,遠遠看見聞折竹,他花白的鬍髯被火光染得昏黃,也看見他身後此刻無比高聳巨大的日沉閣,正在遙遙地注視著自己。
推開日沉閣的大門,琉璃瓦浸在明月光輝里,仍宣示著往日歲月的浮華。
婆婆因驚嚇過度而半路失去意識,而天冬的身體承受不住今夜這樣強烈地使用烈虹,爆炸響起之時,她的精力便已是強弩之末,而流螢與雲灼也面色蒼白。
危機解除後,一行人就這樣精疲力竭地回到日沉閣。
雲灼請流螢先帶天冬和婆婆去休息,偌大庭院裡只剩他、星臨與聞折竹三人。
大批木傀儡還立在洗硯池旁,夜風吹拂里,像在堅毅地等待什麼人歸來。
那隻裝上細小木腿的鴨子已經能到處跑了,正在一雙雙傀儡腿間嘎嘎穿梭,躲閃著黑貓時不時的飛撲。
聞折竹看著雲灼,眼中閃爍的光亮既像是期盼又像是恐懼,期盼雲灼告訴他,街角巷陌傳得沸沸揚揚的傳言是無稽之談,又恐懼雲灼印證那些傳言。
雲灼的沉默,對他來說,是一個將行的宣判。
「對不起,」雲灼低下頭,「我沒能帶他回來。」
鐮刀一般銀白的月墜下琉璃屋頂,清寒的夜侵襲庭院。
聞折竹站在洗硯池旁,失去了自己的聲音。
兩人之間瀰漫著一陣令人窒息的可怕寂靜,星臨看了看雲灼,開了口。
機器人敘述的語氣客觀冷靜,表情也是幾分獨特的機械冰冷感,話語如冰刀一般捅進聞折竹的心窩:告訴他來得太快的殘沙追兵,告訴他扶木得知他真實身份時的震驚與難過,告訴他那張付之一炬的殘頁。
也告訴他,那顆流火彈炸得太璀璨,扶木永遠留在了鹿淵,沒能和他們一起回來。
聞折竹仍睜著眼睛,卻如同暈厥,星臨再下面的話他也聽不進去,只覺得面前人唇齒張合,而他像是在洗硯池底浸溺,聲音始終隔著污水聽不分明。
那些矍鑠的精神氣在一段敘述中緩緩褪去,星臨才感覺聞折竹其實年紀不小了,他的鬢邊已經有幾縷花白。
他摸索著洗硯池的池沿坐下,那遲緩的模樣將滄桑盡數顯露。
洗硯池邊搭著一塊濕布,是聞折竹用來擦拭木傀儡的,而此刻他恰好摁住那塊濕布,陷入長久的愣神。
「你不必自責,畢竟一切皆源於我。」
聞折竹再開口時,聲音像是肺被掏出一個血洞。
「如果我不找來那殘卷的委託,什麼事都不會有了,如果……我在他問及我的過往時,能釋然地和他談起,又何苦這般折騰。」
他不過是一條落荒而逃的喪家老犬,從殺伐振高的故土上逃出,以為自己走得夠遠,那些散發焦炭氣息的過往就追不上他。
「去過鹿淵,你們也該都知道了。」聞折竹的語氣行將就木般,「我年輕時自恃偃術造詣,不知天高地厚,創立了鹿淵書院,以為總有些東西能凌駕於仇恨之上,總有人能看到更遠的地方。後來確實有那麼一群人,願意與我齊聚鹿淵。書院落成的那一天,我獨自一人在屋頂上喝了個酩酊大醉,以為那些路遙馬亡的夢,有生之年便可觸及。」
他笑了笑,「那些好夢,也是做了一陣子。」
後來戰火燃起,世仇燃起,鹿淵書院血流滿地,他為求死去的學生免受血鷹刑的盤剝屈辱,放出一把大火,將理想也付之一炬。他本心如死灰,苟延殘喘敗走他鄉,沒曾想上天仍垂憐他,他遇見了扶木。扶木天賦卓越,在冶煉術上的造詣更是聞所未聞,與聞折竹的偃術一拍即合,他們像是遇見彼此理想鄉的縮影。
可與扶木對自己為何四肢盡失地躺在崖底從來避而不談一樣,聞折竹也只能借一紙殘頁將過往坦白。
然而無人預料到,這紙委託謎團無數。來得太快的殘沙追兵,粗糙詭異的紙團,都是本不該有的變數。最後慘烈收場,扶木長眠地底,雲灼瀕死回谷,到手殘頁化為灰燼,星臨在灼燙的血液中當機。
日沉閣的庭院中一片靜寂。
聞折竹微微佝僂了腰,如一棵被白蟻蛀空的乾枯老樹,他被淚哽住了聲音。
即使年齡跨度甚大,星臨也曾在聞折竹眼中見過與扶木相同的光,此刻被淚水澆得與扶木死亡時一般黯淡。
星臨靜靜看著,手覆在自己胸襟,倏忽半跪下來。
「聞先生,這個給你。」星臨對聞折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