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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臨的臥房與雲灼的臥房只一牆之隔,他躺在床榻上,刻意去放大聽覺,隔壁一道呼吸綿長,看來雲灼已經陷入沉睡。
可星臨不會睡著。
直到現在,迷惘與慌張依然不減半分,在他那顆機械心臟上縈繞。他不需要睡眠,在一張床榻上徒勞地輾轉,怎麼也安定不下來。
翻滾了半天,他趴在被上,一張臉正正埋進厚實床褥中,側頰倒是挨著牆。
他蹭亂了頭髮, 耳朵貼緊牆壁,縮短與隔壁夢境的距離。
一堵實心牆,再靈敏的聽覺也只能將呼吸聽得隱約,一深一淺,一呼一吸,他聽著雲灼的生命,仿佛這樣就能紓解那解釋不清的心慌。
雲灼睡了很久,直至日頭開始向西傾斜時,星臨聽到有輕微的足音拾階而上,穿過走廊,敲響了雲灼的房門。
他一個滾翻下床,開窗望去。
一個人站在雲灼的房門前,銀白頭髮,花白鬍鬚,瘦削身形提著兩手重物。
是聞折竹帶著酒來。
隔壁房門打開,雲灼看到聞折竹手上的酒罈後,靜默不語。
僅從雲灼的側顏,除了發現他一覺醒來更倦懨的神情,星臨堪不破他的其他情緒。
最後還是聞折竹開口打破了沉默,「小子,喝酒嗎?」
聞折竹邀雲灼喝酒的地方就在日沉閣一樓大堂,星臨下樓時便發覺,日沉閣院落里原本散布的木傀儡都不見了,四處散落的器具畫筆也不知去向,就連總是洗硯池也被擦得乾乾淨淨,院落一下子顯得很空蕩。
雲灼走得慢,像是在用步伐丈量著什麼,星臨也不太適應,總感覺一個人在這裡存在過的痕跡也被掃除了。
身後的聞折竹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道:「東西都被我收拾進庫房了,以後用得到的時候再拿吧。」
不知是不是星臨的錯覺,覺得他眼角皺紋深了許多,明明才這麼短的時間間隔。
一樓的大堂里,早已有人在等。
天冬手裡摸著只黑貓,她身邊,流螢靠著婆婆坐著,西落的陽光斜打進窗欞,星臨與雲灼踏進大堂,日沉閣所有人都在這裡。
星臨感覺氛圍怪異,他去看雲灼,卻發現雲灼狀若尋常,心跳也不急不緩,生理指標沉寂,不給星臨任何一絲窺探的縫隙。
「這是要做什麼?」星臨好奇地開口。
聞折竹又搬了幾壇酒進來,「方才不是說了嘛!喝酒啊。我五年前釀得美酒,今日啟壇,剛從樹下挖出來,瞧瞧,還沾著泥呢!不開懷暢飲一番怎麼行!」
聞折竹很會釀酒,五年前他在日沉閣庭院裡埋下一批十年啟封的酒,今日卻提前將它們盡數啟壇。
大堂內一陣無言沉寂,黑貓從天冬的膝上跳了下來。
天冬如夢初醒般笑起來,「聞叔釀的美酒最是醇厚芳香,我等了許久,終於可以再嘗上一口。」
「一口怎麼夠!」
聞折竹大笑,他站在門外,銀白的發色被遲暮的夕陽浸透。
一壇酒從門口處飛擲而來,雲灼伸手,穩穩接住。
雲灼一手揭開紅布封,「這一次,聞叔連酒杯都不準備了嗎?」
聞折竹其實準備了酒杯,一套光潤柔和的羊脂白玉杯,本是六隻,好事成雙的吉利寓意。
流螢與天冬,雲灼與星臨,聞折竹落座後,五人各傾一杯酒。
偌大日沉閣,其實只這麼幾個活人。
只是以前有眾多木傀儡,惟妙惟肖似真人,在樓閣里來回走動,只遠遠看上去顯得熱熱鬧鬧。
日沉閣那些聳人聽聞的傳言,得益於無人敢靠近這毗鄰尋滄王宮的惡名昭彰之地,也得益於日沉閣接懸賞只挑貴的接,越貴越困難,越困難越不是常人之力可做,出色完成世人望而卻步之事,成就了一樁樁驚悚傳聞。
星臨坐在流言之地,看著流言中的幾位主角。
雲灼看上去一如往常,執杯與斟酒,優雅與風度,言談間是星臨不曾知曉的日沉閣瑣事。其實雲灼不算寡言,但他話說得再多,還是會讓人感覺淡漠。
而此時白晝將死的日暮里,他擒著漫不經心的笑意,話語不停。
聞折竹喝這未釀到時候的酒,卻像是很快意,被雲灼的話幾次逗笑,他也開口道:「我記得我剛來這裡,那時小天冬還總不敢一個人睡,半夜總要扯著別人才能睡著。」
天冬不滿道:「聞叔又要拿我開刀。」
「哪裡哪裡,那是從前,現在你也長大啦,已經不怕了,」聞折竹向著流螢一舉杯,「也有人會陪著你。」
流螢笑著,從善如流地將手中一杯酒飲盡。
「倒是你,」聞折竹給雲灼倒了一杯,「我當年遇到你什麼樣子,你現在還是什麼樣,真是一點沒變。」
雲灼看著那一線傾流而下的酒液,將這一杯喝得鄭重,「聞叔也是。」
聞折竹哈哈大笑,「不一樣,我老了啊。」
大堂內一片笑語中,蟄伏一種平靜的古怪,雲灼話多,天冬活潑,流螢溫柔,星臨跟著四人一起碰杯數次,杯壁撞在一起的時候,灑出幾滴酒液落在了他的手。
聞折竹酒喝到一半,又突然鑽進倉庫消失了好一陣子,再出來時,他拿著一副上好的偃人義肢說這是特意為給婆婆準備的。
星臨不解地看著眾人。
大家好像都很高興,又都很難過,像是在一場隱晦的祭奠里送別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