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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灼手腕垂著,勻亭的指骨在空中半蜷。
星臨半跪著握住了那隻手。皮膚相觸,熟悉的能源輸入,和讓他心安的溫度。
還覺不夠,懸空的手指,看起來十指相扣也會輕而易舉。心隨意動,星臨調轉手腕,讓白皙的五指在他指間安然著陸。
再抬眼去看,入睡的模樣,半張臉沉入陰影,半張臉漸染月光,依然安詳,像大堂里吻他時一樣。
此刻分明沒人看著,星臨卻做賊心虛般、遮掩似的垂下了視線。
看著那垂落在地的霜白衣角,之前被驚醒的半個吻不知不覺地侵占了腦海,他不自覺地輕舔一下嘴唇,回味一秒數據震盪的感覺,想到天冬與流螢的震驚眼神,倒也並不在意,他沒有半分羞愧之心,只是擔心——擔心如果雲灼被告知,知道他趁他入睡時胡作非為,他會不會又生氣?或者說……他只會表面生氣,內里的情緒指標是高興的狀態?
該是後者吧。
雲灼觸碰他的時候,從來都是高興的。
一股奇異的觸動在暗涌,胡思亂想間出神,他抬眼,想再去看雲灼的睡顏。
卻看見雲灼眼睛半張,安靜地看著他。
迷思霎時褪盡,星臨僵住,一道目光作用巨大,他被釘在原地。
尋滄舊都一個普通的夜,幾隻無家可歸的野貓徘徊在日沉閣的牆根,嘶啞又尖銳地呼喚另一具軀體的廝磨。星臨與雲灼對視。仿生人第一次偏離特性,被迷思牽絆著,喪失了機器無懈可擊的警惕。大堂里的羊脂白玉杯碎得徹底,啪嚓一聲,多麼驚人的預警。可他竟然不知悔改,不懂進退,直到把自己陷入了無可轉圜的境地。
雲灼眸色漆深,視線從他面上緩緩移開,下滑,落在了兩人相扣的十指上。
雲灼:「做什麼?」
機生第一次受到了劇烈驚嚇。星臨如夢初醒般,立刻收手,起身,速度之迅疾,甚至帶了幾分莽撞。
慌亂之間後退半步,立刻感覺到一腳跺中了什麼東西,隔著靴底,觸感柔軟中帶著骨頭的硬度。他連忙又撤出幾步。
「……」雲灼徹底醒了,看著自己雪白靴子上的半個腳印,默然不語。
星臨表情空白:「……」
兩相對視,星臨心裡竟升騰起一陣絕望,心道:「有人能來告訴我現在該怎麼辦嗎?」
雲灼看著他大張的眼睛,無奈道:「你這麼驚訝做什麼?該驚訝的人是我吧。」說著,他緩慢直起身,僵硬脊骨發出一聲輕響,看見星臨離那浴桶不過幾寸距離,再後退半步便有攔腰栽入桶里的可能,那沐浴的水該是早就涼透。雲灼伸出手,想撈星臨一把,讓他偏離那處危險站位。
但星臨此刻如同一隻受驚的黑眼兔子,雲灼的指尖還未觸及他,他即刻便躲避後縮。
撞上浴桶的速度之快,雲灼始料未及。
可星臨的平衡性與反應力,從不允許他做出栽進浴桶這種蠢事。
後腰抵上浴桶木製邊緣的前一刻,星臨面前是雲灼伸來的手,為了獲取更廣闊的逃亡空間,他迅速撐著浴桶邊緣,一個漂亮利落的後躍,躍過整個浴桶,跳出雲灼的控制範圍。
驚慌之中,用了渾身解數,速度與力氣,都毫無保留。
他平穩落地,浴桶卻已經傾出無可挽回的角度。
雲灼迅疾起身後退,浴桶倒地的時候發出一聲巨大聲響,緊接著,被冷落半夜的水奔涌而出,怒氣滔天般地,拼盡全力泄了一場微型洪水。
沖歪近處的畫屏,推斜一面瘦長的明鏡。明鏡頂端砸在桌上,又整個摔落在地,竟也沒碎。
忽地一個圓滾滾的黑影從桌上滾落下來,啪地一聲,四分五裂,露出乾枯凝結的殷紅。是那罐硃砂。
仿若平地起了一朵狂浪,打得整個臥房水漬粼粼,一片狼藉。
雲灼站在狼藉起源處,看向那完好無損的罪魁禍首,一字一句道:「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來是想問,」星臨毫不愧疚地笑,「我以後,可不可以每晚和你一起睡?」
雲灼眯起眼,「……?」
星臨話講得突兀,一臉的期待卻不似作假。
雲灼留了幾分警惕,醉意怒意交疊也沒聲好氣,「隔壁的床榻裝不下你了嗎?」
「我認真的。」星臨繞過倒地浴桶,「現在這裡太亂了,公子先到我那間將就一晚不好嗎?」
雲灼低垂的視線里,星臨表面的巧笑已經回歸,可惜驚嚇之後的緊張還沒褪乾淨。
一位夜半潛入他人臥房的不速之客,把安睡夜晚攪得亂七八糟,還站在一片光輝戰績前,滿面慷慨,大義凜然為他指出一條明路。
世事不公。星臨在雲灼心頭作惡已久,每次都攪得天翻地覆之後,漂漂亮亮全身而退。
他還在笑,笑得眉眼彎彎,犬齒毫不遮掩的尖利,一個吻送人一道傷痕,要人長久回味。那些咬牙切齒的情意,求之不得的空落,全都是一個人受著,骨血與機械也曾鼓譟相貼,緊到不能再緊,可兩顆心差之千里,不是距離的遠近,而是有或無的差別。
他說著他的語言,卻從不懂他的心。
酒意攛掇,怒氣陣痛。惡人向他伸出手,欺騙性的善良眼睛,要他跟著他走。
星臨看著雲灼,內心只想為這突發狀況搪塞一番,張皇失措下藉口拙劣,不知道足不足夠轉移雲灼注意力,他小心地緊張著,仔細看,懸在空中的手還在輕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