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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惻忍。機器生來冰冷,從頭到腳毫無瑕疵,藝術品恰如其分。趟過滾燙的惡意,人命是塵埃粒子,割喉時刀柄拿得極穩,欣賞得了鮮紅奔涌的傷口,卻看不順眼一道淺淡的傷痕。
「永遠。」
什麼是愛。
清醒中僅有的沉淪,殘忍里只對你惻忍。
像在不斷墜落,耳畔始終有呼嘯的風。不對,是斷斷續續的抽噎。失控時有人哭得太兇,有人忙於被迷魂,雲灼從一片混亂中牽出幾絲僅存的清明,全都抹在星臨劇烈起伏的胸口。
他由著星臨有氣無力地將前額抵在自己肩頭,伸手覆在後頸印記上輕輕摩挲,顧念而垂憐。
「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雲灼的氣息燙到耳廓,星臨不可自抑地顫,「我教你,好不好?」
這世間有更豐富熾烈的愛恨,想不想嘗一嘗。
身後雙手上的電光束縛倏地消失。
星臨的不斷央求終於生效,他摟上雲灼的脖頸,感知汪洋里的一根浮木,他抽了抽鼻子。
與雲灼同塌而眠的要求今夜如願得償。
星臨抱著雲灼一隻手臂,佯裝陷入深眠,他的眼睫還漉濕著,臉上餘熱未褪,對今夜的雲灼也心有餘悸,機體內的編碼被打得散亂,隨機組合出的一系列陌生反應還沒有平復。
要撫平這驚心動魄的一晚,他要充電到天明,才能補償這次的代價慘重。
可惜這次的如願得償沒有持續多久。
他小心地待機著,察覺雲灼始終未眠,心驚膽戰中,夜仍深重,便覺雲灼輕輕轉身換了個姿勢,向他側躺。
一道視線落在他裝睡的面上。
星臨一瞬間如芒在背,機器人不該有的軀體僵硬感霎時浮現,呼吸要規律,睫毛不能顫,他第一次裝睡裝得戰戰兢兢。
可雲灼還在盯著他。
時間如同凝滯成滾燙的蠟油,有溫度在凝視中隱隱浮動,良久,他只覺唇上一陣溫熱,一觸即走,輕柔,像是不願驚醒夢中人,他才反應過來那是一枚吻。
隨即他抱著的手臂被輕輕抽離,同樣緩慢而小心。
身側一空,雲灼帶走了溫度。
木門吱呀輕合,輕微的腳步聲漸遠,星臨唰地睜開雙眼。
為什麼?雲灼為什麼走了?
一陣心空的張慌隱隱縈繞,星臨猛地坐起,翻身下榻,悄無聲息地追到廊中,躲在雕花木柱後,看見庭院中,雲灼打著盈盈一盞昏黃燈籠,走向日沉閣大門。
夜霧深重,他推開大門,不知要去往哪裡。
星臨一路地跟,遠遠地綴在雲灼身後,不敢靠得太近,只是在墨藍夜色中一直循那昏黃一點,便能指明他要去的方向。
最終,那昏黃一點融入了萬千點燭光中。
燈火通明里,星臨駐足,在成片的如火紅楓里抬起頭——他站在楓里紅山的山腳,抬眼便能看到山頂那棵參天紅楓。
昨夜他還與雲灼來過這裡,不知今夜又為什麼要再來。
他尋了棵枝繁葉茂的高大楓樹藏匿,蹲在樹上,找了個絕佳視角,看著雲灼在這片楓林里四處走,始終低著頭,視線釘在地上,好像是在尋找什麼。
「為什麼不跟我說是什麼東西,然後讓我找呢?找東西我在行啊。」星臨越看心裡越疑惑。
雲灼被星臨扯著手臂入睡時,並沒有來得及再沐浴更衣,他身上現在還是那套染著淡紅硃砂的白衣,或許已經半干,被紅楓映照,反而顯得相得益彰。
像一朵漸染紅霞的雲。星臨默默比擬著,看那朵雲在楓林里四處飄,遠遠近近,不斷尋找,視野以內,他能讀到雲灼的情緒指標,也不知道為什麼,雲灼獨自找著找著東西就又在生氣。
這一找,近乎磨到了天亮。
星臨看著天邊一道破曉殘光,好在機器人不會睏倦,只是雲灼顯然有些疲憊,已經生不起氣,各項生理指標已經降到了低喚醒水平。星臨想著雲灼昨夜近乎一夜沒睡,醒來便飲酒到深夜,今夜又幾乎是熬到天亮,人類軀體經不起他這樣折騰。
在星臨以為雲灼就要放棄時,他看見他躍進了一處灌木叢。
俯身撿拾的動作是前所未有的迅疾,半夜尋覓的疲倦困意像是在一瞬間一掃而光,所以他轉身離開楓林的時候,竟也身法迅捷。
星臨早就蹲到大腦麻痹,目睹那道白衣背影飛速掠走,幾個呼吸間尋之不見,他才驚覺雲灼已經在返回日沉閣。
他必須比雲灼更快回到閣中,在那張床榻上裝出一副熟睡模樣。
星臨的近路,通常是在房檐上。
他一路疾風獵獵,踏碎了五片無辜瓦片,一腳踩爛了一個正在屋頂曬著的大地瓜,鞋底的黏膩感直到翻進臥房還沒消失。
那鏡子還倒在地上,鏡面硃砂水蒸發,凝結成縷縷粉末紋路,床榻上還空無一人。星臨呼出一口氣。
躺上床榻,闔眼,他又成了熟睡的人。雲灼不會比他慢多少,他計算著時間,安靜數著分秒。
然後,從破曉時分等到天光大亮,雲灼也沒回來。
這段等待時間,已經夠雲灼往返兩趟楓里紅山,星臨驀地開始擔憂,會不會有人在路邊撿到一大隻陷入沉睡的日沉閣主。
在他猶豫著要不要出去撿上一撿的時候,輕微的腳步聲從走廊中傳來。
「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