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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臨看著雲灼,雲灼卻垂著目光,沒有看他一眼。
雲灼只是抬起一隻手,食指在自己的心口緩慢地畫出一圈,臨到圓的收尾處,又筆直地向下一划,那一划橫徹他的心臟位置。
最後,抬起手,指尖點了點星臨的唇。
星臨愣住,腦內嗡地一聲。
雲灼這樣簡潔明了的手勢,他卻不想懂。
他在這一瞬間明白,流螢起初語焉不詳,後來對事情的敘述又十分冗長;天冬見到他,卻對流螢的安危,半句話也未曾過問;雲灼落海,意外地沒有採用將自己毀屍滅跡的死法。他們都心知肚明,走出的每一步都有考量,也許流螢還在雲灼與天冬的離城時間上說了謊,這之間都是商量好的,圍獵者大概在這四月實踐里,得出了心臟是烈虹能量匯聚最為豐富的位置,若是他醒了,這樣的安排,也不至於他在他們離開後沒有能量維持運轉。
所以,雲灼此刻在他面前,劃著名心口,要他剖開他,把他的心臟吃下。
海水從星臨的發梢滴落,一股帶著絕望的憤怒也隨之猛然翻覆上來,他想冷笑,但最後只是低下了頭。
他的視野終於不再閃爍那刺眼的赤紅了,機體內的警告聲也已經沉寂,天地間靜得只剩下潮汐反覆的嘩啦聲。
「……不是說好,還要教會我愛恨嗎?」星臨道,「你不准死,雲灼,你不能食言,不能撒手就走,你聽到沒有?」
或許整個世界都已經瘋了,連一個機器都開始說反邏輯的話,強求一個人類去做一件完全零可能性的事。他說過喜歡,吻過他,將字眼含在口中反覆吞咽,身體接觸做到了極致,卻仍未能從人類所建構的虛無意義中撈出愛的確切答案。
而這一刻他卻發現,他一直想要的,不過是留住雲灼。
雲灼用手指蹭蹭星臨的面頰,他卻不想星臨懂得愛了。
還是只有潮汐聲,分明已經離了海面,朝陽普照,星臨懷中雲灼的溫度卻越發冰冷。
很難以察覺地,他感到雲灼輕輕顫抖起來,幾次極其微小的戰慄隔著浸透的衣物傳遞過來。
雲灼是不是很冷?
星臨抬起頭來,卻突然聽見一陣很悶的咳嗽,雲灼一手捂在嘴上,聲音與血從他的指縫間滲出來。
烈虹反噬帶來的疼痛遲來卻尖銳,雲灼越咳越蜷縮,那聲音聽進星臨的耳朵里,不是普通的咳嗽聲,雲灼是他見過究極擅長忍耐疼痛的人類,不論是肉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就算他內里怎樣翻覆,他表面總是莫測,舉手投足間的克制矜傲永不可磨滅。
然而此刻他卻像是整個人被從內里撕裂了,撕裂的餘響從喉嚨中衝出,他蜷縮著抽搐起來,手無力地滑落。
星臨幾乎被這一幕震懾住,他下意識抓住那下落的手,將自己的側臉貼進雲灼的掌心。
那張極其俊秀的面孔甚至被疼痛扭曲到脫離原貌,他霜白衣衫全亂了,血沫從他嘴角溢出,那雙黯淡無光的眼睛卻在掙扎中,迸射出熱切的求死意志。
星臨徹底僵在原地,一陣前所未有的恐懼感侵襲了他。
好可怕。
雲灼那些外現的劇烈痛苦好可怕,他體內的枯敗,全被血淋淋地翻到了光天化日之下曝曬。
「雲灼,雲灼……」星臨感覺自己的心臟位置開始莫名抽痛起來,他將雲灼擁入懷中,他擁得很緊,那劇烈的疼痛翻起一個人類最令人眼花繚亂的生機,引得一具鋼鐵骨架共振。
窒息滅頂,星臨甚至不敢眨眼。
他的肩胛骨與雲灼的下顎隔著一層皮肉相抵,那劇烈的喘息聲就在他的耳側,一呼一吸,沾滿痛楚。
「雲灼,雲灼。」不知道星臨到底想重複什麼,他眼底空洞,一隻手輕柔地覆上那段滿是冷汗的白皙脖頸——
——他指間夾著僅剩的最後一枚流星鏢。
纖薄的刃切入動脈,星臨手上極穩極准,一如他無數次殺人割喉時的高效。
他另一隻手將雲灼擁得更緊,指間刀刃也切得更深,雲灼漸漸不再掙動,新鮮的血汩汩而出,將一個擁抱變得濕滑而溫暖。
星臨腦內的鮮紅閃爍隨即簇擁而至,警告他能量輸入即將過載,他從繁雜的警告中撈出一條無聲的通知。
[支配者生命體徵已消失,即將解除綁定。]
他一動不動,感到雲灼已經變回他往日的沉靜,只不過這次他終於表里如一。
星臨放下手,側過頭看著雲灼。最後一刻,仍沒有人能從雲灼的靜寂中尋到任何答案。
被意料之外的真相踩進更深的泥濘里時,他有過失望透頂嗎?
夢中無數次的自毀終於成真,他還在為與少年時的理想背道而馳,成為了自己所厭惡的人而痛恨自己嗎?
還是說,那些未竟的承諾,此時指尖殘留的觸感,會不會讓他對這世間生出哪怕是一絲的不舍?
無形的答案消散在海風裡,那合上的雙眼安靜地阻隔了最後的探尋,只有那冷冰冰的機械聲還在星臨的腦內無情地宣告著。
[現任支配者:雲灼。正在解除綁定……]
星臨呆坐在原地,任由海浪卷濕他和雲灼。
海浪打出的白色浮沫就在身側,偶爾會浮起黑或白的衣角,他們身上都被浸透了,恢弘朝陽里寒意彌散,哪裡都不暖和。
星臨茫然地看著那輪亮黃,他像是迷失在這最後的擁抱中,恍惚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