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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那盞河燈搖搖晃晃地盪著,白淨得格格不入,人類的精神河流將他隔閡在外。
他旁邊,一盞河燈也被隨後放進河裡,同樣一字不置。
雲灼直起身來,站在星臨身旁神態自若,「沒人說不能空著。」
盈滿星與火的河面上,兩盞河燈被流水推拉著時遠時近,一個因為太空白而嶄新,一個因為太充盈而無字勝千言,最後仍比著肩,匯入萬千思念與心愿里。
星臨抬眼看著雲灼。
垂墜著鮮紅絲絛的祈福樹離他們不遠,雲灼想起星臨第一次站在祈福樹下的樣子。
那些啼笑皆非的初見,遠得像是上輩子,後來的血與痛屠洗過的坎坷路途,也變得遙遠,他們又回到了這裡,星臨還用著那雙最清澈的雙眼看著他,沒有人比他更專注地看他。
祈福樹上的荷葉燈在風中輕晃,最頂端的一盞遺世獨立般俯瞰夜景,風吹雨打之下已經殘破散架,荷葉枯黃,布帛上的字跡也已經模糊,卻依稀能看出星臨的字跡。
「你現在喜歡這個名字嗎?」雲灼道,「星臨。」
星臨沒有辦法回答他,喜歡與否是主觀感受,無自我即無個人視角,最後他只能告訴他,「謝謝你給我名字。」
他周圍全是暖色,搖晃閃爍的昏黃燭光,被風撩動的鮮紅絲帶,荷葉燈傾斜下的光芒澄明,他披著一身煙火,卻如同那河水一般,只是映著。
在星臨這樣透明的注視中,雲灼感覺心有一角塌陷下去,塌出空洞,那洞裡有深沉的引力,把周圍所有的冰冷全部吸進去。
河岸人聲熱鬧,雲灼卻感到夜有些涼了。
河水浸濕了星臨的手,幾滴透明的冷順著他的指尖滑落。
河燈放完了,扶木與聞折竹的手藝也被搶購一空,流螢天冬與婆婆也放燈放累了,雲灼用衣袖給星臨擦乾手,拉起他道:「走吧,回家。」
他們穿過人潮熙攘的荷月節,走過尋滄舊都的夜,回到日沉閣。
這座城今夜睡得很晚,足夠他們把荷月節的殘羹剩飯、慶生的煙花殘骸全部收拾乾淨,雖然這不是一群擅長過日子的人,但回到這裡之後第一個一起慶祝的日子,他們過得姑且算是圓滿。
雲灼的臥房仍在日沉閣最頂層,能俯瞰舊都沉靜的夜,也能聽見隔壁房間的星臨已經悄然無聲。
窗外,遠處運河點綴著的星火未滅,雲灼看了好一會,才將窗合上。
他躺上床榻,閉上眼之後,心空的感覺在深夜的寂靜中緩慢膨脹,將他吞進離奇的夢裡。
他舊夢重做,先是變成血塗地獄的雲歸谷,漫山遍野的霜晶花變成朵朵血花,父母兄長及族人站滿谷底,一張張仰起的臉孔卻全都模糊成了葉述安的模樣,陸愈希變得碩大無比,他的軀體即為雲歸谷的山峰,他巨物一樣的面龐爬滿淚痕,碩大的一滴淚落下,就砸死一大片長著葉述安模樣的雲歸人。
星臨就站在身邊,他笑著看他,他的笑是與他本身差之千里的溫暖,那些藏在皮囊下的不屑一顧與尖刻殺意,全都被這溫暖取代了。下一瞬他變得半透明,他伸手想去抓住他,星臨卻化作晶瑩的流質,從他指縫間流走,他徒然地看著他在他面前化為烏有。
他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掌心,猛然驚醒。
給星臨擦手而沾濕的衣袖此時陰濕地趴在他的手臂上,一股跗骨的寒意直竄上腦,雲灼瞬間清醒無比。
幾乎是同時,他察覺到這張床榻上,不只他一個人。
離他很近的距離,卻剛好是杜絕觸碰的距離,蜷縮著一團無氣息無溫度的人影。
午夜夢回時上演這種戲份,本該是噩夢驚醒後的更驚悚。
但云灼側過頭,看著那人,那陣攀附上脊骨的寒意卻一掃而空。
星臨蜷在他身邊,闔著雙眼,一束月光如同雪緞,搭在他的眉骨上,他的面頰看起來很柔軟,也被月光浸著,浸出一層半透明的小孩獨有的細小絨毛。
星臨不知何時染上了這毛病,晚上必然要到雲灼身邊窩上一段時間,而他卻尚未察覺自己這一異常舉動。
烈虹從這片大地上消失,對星臨的最關鍵影響在於雲灼不再能為他提供能源。不過好在暮水一戰中,處於烈虹異變階段的雲灼向星臨輸入過一次能源,那股能源豐沛無比,足夠機體維持正常運轉長達一萬四千六百天。
星臨坐吃山空,也未雨綢繆,他想將有限的能源運轉時間,延長成人類壽命的八十年光陰。所以為了節省能源消耗,延長運轉時間,他為自己的機體增添了夜間休眠的這一固定日程。
但他並不知道,自己休著眠著,會莫名休到雲灼身邊去。
而雲灼的睡眠是一如既往地淺,星臨來時他常常察覺到,但他從來不提起。
他怕驚走沉睡時才會出現的星臨。
雲灼借著微光看他。
星臨的面容慣常無悲無喜,要填上何種情感魅力,全靠解讀人的主觀偏向,而他洞察的眼只是流光溢彩地映著他者的貪嗔痴念。
而此刻,他的睡顏恬淡得毋庸置疑,微蜷的四肢,偏側的頭頸,昭示著他心有偏向,都是對著雲灼懸空的依賴。
雲灼的夢境本充斥著血痛與悔恨,淒風苦雨里夢境震盪顛簸,但他此刻看著星臨,心卻奇異地平靜下來,那塊空著的塌陷地,也變得柔軟。夢魘刷然遠去,胸腔中熊熊燃燒的暴戾與陰鬱也頃刻間被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