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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灼不管他的推拒,將傘柄準確卡入他的虎口,「拿著。一會兒雨又要大了。」
說完便利落轉身,投入綿密雨幕,雜草擦過衣擺,上馬循著那陸愈希的聲音離去。
星臨看那白色身影很快被洇濕,他借著傘柄殘留溫度,捱著愈發濃重下壓的夜幕,側目看向身邊。
只剩他和葉述安。
夜雨澆洗偃人屍堆,兩柄傘下須臾靜默。
葉述安面色如常,「我們也是時候該回去了,這裡著實也沒什麼好探察的。」
「葉公子還沒回答我問題。」星臨笑,「你覺得這天下偃人都該死嗎?」
最後一線天光也墜入林中,夜雨淅淅瀝瀝地擊打傘面,徒增惱人聲響卻不間斷。
「你方才好像問的不是這個。」葉述安溫聲道。
「我現在想問這個。」星臨堅持。
葉述安極致耐心,「不該。只是現下這般情形,世人屠殺偃人是無法阻攔的事。大家對烈虹過於驚懼,就算平日裡對自家偃人有再深的情義,也消弭得差不多了。」
他嘆出一口氣,嘆得萬般無奈,「人得自己先活了,才能顧及他人的生死。」
星臨指尖抵上屍體心口的斷劍劍柄,認真聽葉述安說完,他恍然點點頭,「葉公子本身也不覺得偃人低賤該死,對嗎?」
葉述安狀似無意地垂下一隻手,落於身側佩劍旁,「自然。」
「那就奇怪了。」星臨疑惑極了。
他握實斷劍劍柄,另一隻手將傘斜撐,對葉述安倏忽一笑,「那你為何不肯給他們留一條活路?」
夜色中,一瞬劍光雪亮。
葉述安身側佩劍尚未出鞘,天旋地轉之後便只覺寒意滲衣,他再睜眼時,看見自己的傘在泥地里滴溜溜轉過半周。
他也摔在泥濘中,與青傘共同患難。
這一刻,葉述安不禁深覺星臨出手總是快如迅雷,能與之媲美的,只有他自己的翻臉速度。
被星臨摁進泥里,葉述安竟也半點不惱,雨絲落於面,他看著眼前的少年。
「為何要動手?你怎麼了?」葉述安問道。
星臨像與他話家常,「沒什麼大事,就是討厭你。」
本該插在屍體心口的斷劍,擁有粘著湛藍血肉的殘缺側刃,此刻與葉述安脖頸動脈不過一根髮絲的距離。
星臨定定看著他,刃光比夜雨刺骨。
第89章 夜雨
葉述安錦衣玉食久了,幼年記憶里蓄積的泥水早已乾涸,此刻泥漿里浸著,劍鋒冰冷地抵著,恍惚間,幼時的一個雨天又莫名重現,他被一隻流浪黑狗咬到在地,摔進泥里。
分不清那時的犬齒和這時的劍鋒,到底哪個更要命。
葉述安心平氣和地,用劍柄抵住頸邊側刃,輕微地鏗鏘一聲。
「言行全由自己好惡來定,你可真是……」他停頓一下,尋到個合適的詞,「小孩子心性。不由分說便出手打人,未免太不講道理。」
星臨握著劍柄的手紋絲不動,「收手吧,葉述安。」
「現在分明是你在動手,又何來讓我收手?」葉述安道。
「你明知道我在說什麼。」星臨斂起了笑模樣,「葉公子比我清楚,未知是世人最大恐懼,代表一切皆有可能,人們都急於尋求解釋,一個謠言恰巧可以解釋恐懼。」
葉述安靜靜看著星臨。
「所以葉公子可知如何製造一個謠言?讓世人深信不疑的那種。」星臨道。
葉述安伸手遮遮迎面而來的細雨,「想要指教我,何不回到驛站喝著熱茶指教?這樣泡在坭坑裡對談,著實不太好看。」
他話音剛落,便覺劍刃以不容置疑的力度挨緊皮膚,雨水涼意冰凍血液。
星臨笑容可掬,「不是小孩子心性嗎?要是葉公子再顧左右而言他,我聽不到想要的解釋,一時衝動,肆意妄為——殺了你也說不定。」
星臨此前被雨水浸得蒼白透明,此刻霜白傘面與濃黑夜林做底色,映得他更是森然,空氣中的寒涼濕意,正在無孔不入地滲透。
「那你想聽我解釋什麼?」葉述安像是逆來順受成慣性,清俊眉眼低垂。
「要讓全城的井水變藍並非易事,需要大量的藍茄花汁,以都城為源頭的謠言散播更是需要人力,我想知道,除了礫城,誰還能有這麼大的手筆?」星臨道。
星臨想著藍茄花汁專供於偃人義肢的零件所用,是礫城特產貨物,此番謠言一出,偃人數量急劇減少,葉述安這般自絕財路的行徑,本就不合常理。
但恰恰因為不合常理,作為利益劇烈受損的一方,反而在傳言中洗脫了嫌疑。
無色無味的湛藍井水,契合每個人夜半噩夢中的後續。連日暴雨卻無水可用,地下暗流奔涌著將不詳送往各處。
「說不定,真如人們所說,是上天降災的預兆。」葉述安被威脅著,卻從善如流,「你怎麼能斷言那就是藍茄花汁呢。」
星臨聞言,面色登時沉鬱起來。
他忍上片刻,才開口道:「葉公子這麼聰明,不會輕信謠言,倒是很會製造傳播一些模糊不清的怪談來引起恐慌。烈虹異狀為真,彩虹天象為真,井水變藍卻是假,真假相摻,將偃人化為妖魔,你和他們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要滅了天下偃人,一條活路也不給他們留?這麼多人的性命,在你眼裡都如同草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