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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E-1437凝視著破敗的星臨,在這純白地里,他餘下的生命以秒計數。
SPE-1437忽然俯身,一手抓住星臨嶙峋的手臂,一把將他拽了起來。
以SPE-1437的手為懸掛點,星臨半懸在空中,破銅爛鐵滯澀的吱呀聲被風吹出去很遠,他像雪裡一片不成形狀的黑影,搖搖晃晃。
SPE-1437的視線帶著審視意味,冰冷地落在星臨的臉上。
「至於做到這個地步嗎?」他問道。
星臨的脊骨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線路掙斷,他失去了對軀幹的控制能力,所以費了大力氣也只能做出一個微不足道的動作——他轉動眼珠,盯著SPE-1437。
他和SPE-1437對視,卻看不見SPE-1437,他看見訣別了的雲灼、扶木、天冬、流螢,看見尋滄舊都接天連地的河燈,看見日沉閣的夜景、竹林、琉璃瓦……
至於做到這個地步嗎?
距離很近,SPE-1437看見星臨眼底有一枚已成型的靈魂正靜默又熱烈地燃燒著。
SPE-1437被灼傷一般,移開視線去盯空白的雪地,喃喃自語:「我不想變成這樣。」
「你想。」星臨說道。
他們之間突然陷入沉默,SPE-1437的表情變得危險。
這是一類很熟悉的神態。在星臨鐵了心要殺人之時,從來都是這幅模樣。那些翻覆而起的殺機,會刺破他毫無殺傷力的假相,只一眼,鋒利的血腥氣就鋪面而來。
SPE-1437將星臨的手臂越抓越緊,沉默的殺念一觸即發,同時磋磨著兩具軀體內的神經。
終於,星臨聽到SPE-1437笑了一聲,很輕,但足夠作為預兆。
下一刻,SPE-1437的手上動作立即切合預兆,指間飛快地轉動起一枚流星鏢,行兇前奏,所以星臨閉上了眼睛。
一層薄薄的眼皮遮住天地,仿佛血液被稀釋後的淡粉成了底色,他感到一片陰影飛掠而過,預期中那戛然而止的黑暗卻沒有到來。
星臨困惑地睜開眼,看見SPE-1437滿手藍血,正把一根肋骨安裝進他塌陷的胸腔。那根肋骨同樣沾滿湛藍血液,完好而嶄新。
「我鬻稀想。」星臨聽見SPE-1437說。
SPE-1437動手很快,他按著合理的順序,連血帶肉地拆解自己,從不影響機動的零碎部件到主宰機體的核心骨骼,一節一節、一塊一塊地換進星臨的機體。把一具殘缺的軀體一點一點地填充。
寒鏡神跡有著萬千個令人迷失方向的明鏡,萬花筒一般迷亂視覺,映出萬千個把自己拆卸得藍血淋漓的SPE-1437,他們的果決如出一轍,肢解自己的動作同樣利落,為拼湊出一個身心完整的星臨。
星臨正被放在牆邊,破布娃娃一般任SPE-1437擺弄,頭都抬不起,視野固定而有限,只看見小半個下巴在眼前忙前忙後。他看見有淺淡的藍色液體從下顎滑落,也不知道是不是痛得。
一個平行時空內只允許一個星臨的存在,過往的給未來的修補,存在的合理性被一步一步地讓渡出去。
肋骨腿骨和精密硬體被替換進去,把完整給他,藍血輸送進去,生機也給他。
他剩給自己一隻右手,扯上自己的衣襟,外袍是他偏愛的黑色與高領,擁有柔軟厚實的布料與考究的針腳,確保一個不怕冷的機器在前往天寒地凍之境時不受凍,他把外袍脫下給他換上,把體面給他,把天冬的關切換給他。一隻手也足夠他將事情做得漂亮,連箭袖的綁帶都被他綁成規則的菱形。他把流星鏢插進他的袖間,把扶木的心意給他,把琥珀掛上他的脖頸,把雲灼的愛給他。
「好在你不算完全了解你自己,所以這不在你的預判內。」
SPE-1437的咬字里呼吸聲過重,星臨發覺剛才那聲笑很不尋常,那笑裡帶著得逞。他看著他把自己拆得七零八落,一張光潔的臉被一身醜陋的、臟器骨骼全部缺失的合金架子托著,像人,更不是人,像合金半成品,卻已經不是純粹的機器。漂亮得令人髮指,一個處於生機巔峰的恐怖谷實例。
他看見那雙盈滿淺藍淚水的眼睛,亮得驚人,像機械骨架被熔成液體,冷卻前爆發出最後一刻的光芒。他直面他的不甘,接收到他滔天的絕望,讀取出他眼底的眷戀,那眷戀靜默又熱烈地燃燒著,把他的靈魂疊進去,重合著燒。
此刻未知的未來與已知的過去轉置,燒到痙攣的空氣里,已經分不清誰是SPE-1437,誰是星臨,也或許他們本就是、已經是同一個存在。
他把身份給他,更給他不死之身。
最後裝進軀體的,是支撐修復功能的硬體,很方正很完整的一小片插件,安插進臨近機械心臟的位置。
他抓著他的肩膀,把能源盡數傳輸過去。
運轉正常的修復功能頃刻啟動,骨縫彌合,線路接通,藍光大現里飛快搭骨生肌。
風聲遠去,大腦的意識被衝擊得錯亂了幾秒,大腦與視野全部被泄洪般的提醒搶占,全是好消息。宣告著一切都在變得完整,現在和過往在整合,軀體在變得嶄新。
視覺恢復正常時候,他面前空無一物,軀幹控制力恢復時,他轉動脖頸環顧四周,發現那殘缺的存在和那一地本該存在的損毀零件竟就這樣憑空消失了。那灘濺射狀的藍血還在。那些自負、無情、還沒參透的渴望、尚未宣之於口的秘密,藍盈盈地濡濕了一大片雪地,蒸發得飛快,絲絲白霧帶著淺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