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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榮耀
星臨盯著雲灼整理書信的手指,餘光忽然刮到一團影子。
在柜子深處的角落裡,餘留一團模糊的小小黑影。
星臨將其小心取出,發現是一個紙團,他正要展開,只覺一點溫熱砸落在手背,順著指縫滑下。
他疑惑地抬眼,借著孱弱的光暈,看見了扶木泛紅的眼眶。
扶木一手把眼淚狠狠地蹭在黑手套上,皺皺鼻子,佯作無事道:「繼續繼續。」
星臨看著扶木被眼淚浸潤的異瞳,沒有繼續手上動作。
「聞折竹為什麼要你來這裡?」星臨問道,「那紙殘頁的委託,是他帶回日沉閣的,依照他對你的了解,必然知道你一定會跟來。」
雲灼立即低聲道:「星臨。」
扶木垂下視線,避開星臨探究的直視目光。
星臨心領神會地閉了嘴。
扶木搖搖頭,腦袋垂著,嘴角是苦笑,「我跟他說過太多,太多不切實際的話了。」
他的眼淚止不住,手套蹭得他眼皮通紅,像在認錯。
「每次我說那些話的時候,聞叔只看著我笑,從不贊同,也不反對,我從來都看不懂他那些沉默。」
扶木站在泛黃紙張鋪陳成的地面上,承載舊夢的大殿裡到處都是陰影。
「我說過的那些不切實際的事,原來他早就做過了。」
這裡白骨沉寂,扶木站在聞折竹一片狼藉的往事裡,抑制不住決堤的悲傷。
對鹿淵書院施行屠殺的鎮民們,可能永遠不知道自己殺死了怎樣的一群人。
這些已經逝去的年輕生命,在世時與扶木做著同一個夢。世人皆知鹿淵書院入院考核嚴格,卻不知要加入鹿淵書院,不僅要工藝方面的造詣,更要明辨是非的勇氣,只有能放下耳濡目染的仇恨的人,才會踏入鹿淵書院,去追隨頂級偃師,去踐行同一個理想。這個理想,宏大而不切實際,一場戰爭過去,在聞折竹面前爛得稀碎,滿地屍體與灰塵告訴他,路遙馬亡的夢實則脆弱不堪,仇恨反撲之後,只剩一地狼藉來做祭奠。
日沉閣朝夕相處的日子裡,扶木讚嘆過無數次聞折竹精妙絕倫的技藝,好奇過太多次聞折竹避而不談的過往,描繪理想時,他看不清聞折竹眼底的憂慮。
扶木一手按在胸口,多層布料之下,是吸引他來到這裡的珍稀圖紙,上面描繪的不僅僅是一顆精妙的零件,也是令他神往的未來藍圖。
而這紙殘頁引出往事,聞折竹將那些他說不出口的,全部展現在扶木面前。
「高精工藝原本可以在這裡發展,鹿淵書院原本可以成為最長遠的願景,那些人為什麼就看不到這些?」
星臨靜靜看著扶木,看他漸趨崩潰,世上最不能經常設想的一種可能,就是「原本可以」。
星臨開口道:「他們看得見,只是他們不在乎而已。在他們的狂熱的使命感里,你說的那些,根本不值一提。」
人類的恨總是比愛深刻,什麼工藝與願景,在那些人眼裡,全都不如敵人的一捧血來得有溫度。
星臨一顆心沒有波瀾,他挨上扶木肩頭,讓扶木方便借力,防止他因情緒激動而站立不穩。
他一隻手展開在手中拿了許久的紙團,這是木櫃深處那團模糊黑影,紙張皺皺巴巴的紋路里,是真正屬於柳行知的字跡——
——「就算我躲在書院,也於事無補。鎮上大家都知道我與爺爺相依為命,必然會動傷害爺爺來逼迫我的心思,我們不能坐以待斃。不知爺爺願不願意去尋滄都城?聽說尋滄國覆滅後,那裡成了無主之地,我們可以去那裡尋個住處,在屋前重新種一顆月季,聽說都城的陽光好,花總是會開得很好看。今夜到鎮子南頭等我,我們一起離開,爺爺務必小心。」
這是一封沒有寄出的急信,帶著對以後的暢想,被團成垃圾扔進了柜子深處。
「雖說信沒來得及寄出去,可他最後還是出了書院,收拾了行李。」星臨道。
柜子太乾淨。
柳行知很有可能成功抵達了鎮子南頭,和許久未見的親人短暫相擁後便一齊逃離。
「他們逃不出去。」雲灼打破猜想,「這個時間點,恰逢殘沙到雲歸求醫失敗,上任城主重傷身亡,危恆那時如瘋了一般,殘沙陣前也接連戰敗,」他頓了頓,「最後只得帶兵退守鹿淵。」
星臨明白雲灼的意思。
戰時駐紮,鹿淵在鎮民嚴密的窺視中被虎視眈眈,又加上兵刀長槍的駐守,一老人一少年,如何能插翅逃離。
也許命運眷顧,好運能助上他們一臂之力。
可五年過去,柳行知在破舊草屋裡年齡虛長,孤苦一人瘋癲地困守舊屋,哪裡像是被命運眷顧的模樣。
那明明是一場失敗的逃亡。
「此前那樵夫能順利逃脫,是因為他熟知這書院內的機關構造,」雲灼道,「五年前鎮民能將鹿淵書院屠戮殆盡,也是這個原因。」
星臨與雲灼對視,開口:「柳行知被抓住了。」
那便是絕境了。
「如果你是柳行知,你會怎麼選呢?」星臨總是喜歡預設絕境,「一邊是此生理想與師友,一邊是相依為命的至親,你捨棄哪個?」
對視中,雲灼眼底一片不為所動。
偃人集市小巷中的骨頭磋磨聲,仿佛重回星臨的耳畔,他笑笑,「我忘了。公子當然哪個都不選,公子想要兩全。」他的笑有些冷,「可從來不是事事都能兩全的,更何況他不是雲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