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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灼目光散亂,匆匆掃過滿地墨跡,上面將這場未知疫病的症狀之可怖變化列得一清二楚,更多的是完成一半的病症探究,還有一張,被黑血污了字跡,只能隱約辨識出支離破碎的語義——
「未知疫…傳染性極烈。…日內臟器衰………屍體為安……此疫病系山谷內部爆發…………應阻……出谷…將此烈性疫病傳播於世。」
還有幾張內容相仿的禁令夾雜其中。
「嚴令拒絕所有求醫者入谷,得令者即刻施行。」
「嚴禁現今谷內的一切人出谷。」
熟悉的娟秀字跡,皆是出自谷主之手。
雨水順著雲灼的發梢滴落,眼下傷痕仍血流不止。
他轉過頭,從殿門望出去,看見滿谷散落的屍體,被一場名叫普濟世人的傾盆大雨淋進地里。
本該步入死亡結局的人不治而愈,理應活著貫徹信念的人卻已悄然死去。那場瓢潑大雨直到後半夜才堪堪止住,偌大一個雲歸谷,被澆得面目全非。
兩個月的時間,將所有被那場雨嵌進泥里的人入土為安,從谷底到山巔的那段白石階,以前雲灼踏過無數次,這兩個月里他也踏過無數次,看起來一如既往。
沉默往返的盡頭,是那個曾用來為他續命的、布滿水透玉的山巔。
拾階而上的同時,他無聲地數著日子與屍首,想著那時候是不是正值仲秋團圓佳節,谷中人聚得這樣齊,一個也不肯留下。
直到最後一抔黃土揚灑至墳頭,那時恰逢天邊泄出一線破曉的殘光,雲歸谷像以往一樣,迎來霧蒙蒙的黎明。
藥田不再復甦,只有一大片霜晶花反撲一般瘋狂生長,最終將整個雲歸谷變成一座死寂的花草墳墓。
白衣少年仰面倒下,躺在白花簇擁與墓碑林立中,輕闔上眼。山風眷眷,身側霜白花朵蹭著他的衣袖,親人環繞里,他疲憊地緩緩睡去。
那一天,正是雲灼的十六歲生辰,他沉疴頓愈,埋葬全穀人。
第62章 陳年
雲歸谷為何封谷避世?
世人不知真相,卻各自早有定奪。世事在烈虹席捲下幾番風起雲湧,關於雲歸谷的言論甚囂塵上,而十六歲的雲灼卻全然不知。
他只是抱著一疊厚厚紙摞,第二次離開了雲歸谷。
與逝去的族人性命一同被收斂的,還有谷內散落在各處的藥方。它們被死亡污染成一張張斑駁的紙。模糊的字跡里,是烈虹的觀察記錄,那些未完的症狀,在日復一日將屍體親擁之後變得詳細生動。雲灼將血污了的紙張謄抄之後原意重現,將雲歸谷關於烈虹的成果一張張整理好,抱在懷裡是重若人命的一摞紙張。
雲歸的使命,剩他一人肩負起。
僅憑一人勢單力薄,在這場席捲大地的災難中力挽狂瀾絕無可能,天下除雲歸之外最有希望的地方,是繁華鼎盛的尋滄都城。
於是他趕往都城,一路上發現烈虹肆虐竟已十分嚴重:沿路哀鴻遍野,十室九空,空蕩蕩的田間有幾道茫然遊蕩的身影。他輕扯韁繩,放緩策馬的速度,凝睛細看過去,看見有斑斕的肉塊,隨那幾道身影的步伐的蠕動落下。村莊裡多的是靜寂無聲,門前落葉無人清掃,被一陣秋風踢得滿地滾。
他看過幾日清晨的秋霜,風塵僕僕近乎灰頭土臉,抵達都城的城郊,發現此處異常地火熱起來,焚屍人的數量是杏雨村的十倍不止,烈火焚燒,屍體堆成小丘,不得不挖出深坑,可仍有死不瞑目的臉冒出地面。
馬蹄聲衝破熏天的屍臭迷障,雲灼策馬入城。
而繁華的尋滄都城卻已是滿目狼藉。
都城長街上的多數商鋪荒廢,街角路口有新鮮死去的乞丐,染病逝去者的房屋被直接焚燒。空前鼎盛的,除了廟中香火,便只有各個醫館門口涌動的人頭。
烈虹來得太猛烈,不到半月,就將尋滄都城的繁華與體面盡數擊潰。
疫病陰影籠罩下,最絕望的事便是尋滄王宮的封閉。
立足於頂端的統治者也許早已清楚這場疫病無藥可救。王公貴族在宮牆內,憑充足的儲備,靜待這場病將宮外人命淘洗;有權有財的高官富商早已攜家帶口離開,馬車飛馳,逃往疫病還未染指的棲鴻與殘沙;而平民百姓被丟棄給疫病肆意蹂躪,只能寄希望於還在苦苦支撐的醫館與神通廣大的仙人。
雲灼目睹城中形勢,不得不更改去往王宮的打算。他尋到一處門可羅雀的醫館。這裡不需擁擠,抬腳便可進。
館內稀稀拉拉坐著十來人,皆面起水泡,面如死灰,有一搭沒一搭地交談著。沿牆鋪設幾張簡陋草蓆,上面躺了幾個皮膚已經泛紅的病者。
雲灼踏進醫館,環顧四周卻找不到醫館主人,他便向著身側最近的一人簡單行了一禮,「請問這館內醫師去了哪裡?」
那男子約莫三十上下的年紀,眼珠卻已如遲暮老人般渾濁,他眼睛緩慢轉動,盯上雲灼,也不答話。
雲灼迎著那道呆鈍陰冷的目光,直直回望。
男子用著行將就木的腐朽嗓音道:「這還用問嗎。死了,早上剛拉出城燒了。」
雲灼輕皺一下眉,緊了緊背上包裹,轉身便打算離開,去到下一處醫館。
他剛走出幾步,便聽見背後一聲輕哼:「毛頭小子,真是福大命大。」
雲灼置若罔聞,徑直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