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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灼看他一眼,一掌拍在他的肩頭,「抬起頭來,葉述安。」
那時雲灼一雙漆黑雙眸帶了點笑意,他身板挺差,手勁不小,一掌拍得葉述安印象深刻。
深刻到三個月後的藍茄花宴上,葉述安雙手捧著陸愈希給他縫的錦囊,腦袋裡又再次響起這句話,他忽地哽住,越忍耐越抽噎得厲害,終於在陸愈希的手忙腳亂里像個真正的十歲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
「別哭呀,述安,怎麼了?是不是嫌這枚錦囊繡得太醜,我也是第一次繡,不然這個先給我,明日我給你買個更好看的。」陸愈希窘迫得手足無措,就要從葉述安的手裡拿回那枚丑得驚人的醬色錦囊。
「不是!」葉述安抽噎著護好錦囊,「不是……我覺得這個很好,我很喜歡!」
「喜歡的話就別哭了,滿臉眼淚,要看不清下一個禮物啦,」說著,陸愈希一直背在身後的手轉到了身前,「噹噹當!還有這個!」
一隻通體漆黑的四眼土狗被舉到葉述安的面前,很小,大概尚未滿月,黑亮的眼睛好奇地盯著葉述安。
驚喜倏地擊中了葉述安,他忙不迭地接過小狗,又哭又笑道:「為什麼送我這個?」
「藍茄花宴的禮物我一直沒有什麼頭緒,苦惱了好半天,」陸愈希看他終於笑了,大鬆一口氣,「阿灼說你會喜歡這個。」
葉述安:「他還說什麼別的了嗎?」
陸愈希:「沒有。」
葉述安十歲這年的藍茄花宴,他站在屋檐下,雙手抱住那隻四眼土狗,狗腦袋在他懷中拱來拱去,陸愈希站在他身後,撩開他的頭髮,將裝滿藍茄花種的錦囊戴上他的脖子。
「謝謝你……哥哥。」
葉述安說得很小聲,像在自言自語,門外噼啪鞭炮聲響徹庭院,一切困苦的過往隨著響聲的沉寂而遠去。
在星臨看來,葉述安無疑是幸運的,陸愈希將他從不幸中打撈起,還有一個雲灼在周遭冷眼中為他提著一口氣。陸愈希與雲灼追求的,是幼時的葉述安從來看不見的東西,在星臨眼裡看來尤為虛無縹緲。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始終貫穿陸愈希與雲灼的成長,藏在陸愈希每一次痛斥不公之事的口吻里,流轉在雲灼糾正葉述安出招時的凌然一劍中。
將過往一一看盡,與現在相對比,星臨只覺越看越心涼。
陸愈希年少時候的光芒未被磨損分毫,他所見到的陸城主仍是愛憎分明的瀟灑模樣,而他所見到的雲灼,只能偶爾從他身上撈出幾點往日的微光。
更多的時候,他看到的,是善惡標尺化為一根無形繩索,死死勒在雲灼的脖頸上,只是懸而未決。
原因無他,只因為雲灼在被逆轉的命運里與兒時的理想背道而馳。
若是一切常規發展下去,十年後,陸愈希繼任礫城城主是必然,葉述安做一個游離於親族實權之外的養子,雲灼或許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上。
縱觀葉述安的人生,三人原本既定的成長軌跡化作一幀幀畫面在星臨眼前划過:陸愈希始終在踐行正義之事,他有他自己的信條,從未違逆過初心;葉述安的窮苦過去褪盡,顯現出他本身被埋沒的卓越天賦來,再加上脾性溫和有禮,礫城親族對他也逐漸改觀;雲灼隨著年歲增長,在每個冬季里病發得愈發厲害,在即將滿十六歲那年終於如願以償,得以出谷。
然而就是在他旅程的終點,這一年暮水群島上的藍茄花宴,成為一切分崩離析的起點。
一次突如其來的地動,成就一場烈虹,打破所有既定的軌跡。
第115章 贈死
星臨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了解六年前那場烈虹的情況,是鹿淵一戰之後,雲灼重傷回谷昏迷未醒,葉述安在霜晶洞中的親口闡述。
而此刻將當年的可怖災禍重演一遍,星臨發現葉述安隱去無數細節不提。這尚且在常理之中。
可葉述安在一個關鍵處撒了謊,藉此順理成章地隱去了一個至關緊要的重點。
「一場地動之後,房屋坍塌,海浪打翻所有泊岸船隻,所幸礫城為舉辦這場宴席,島上酒水吃食暫且充足,在場眾人皆為各大勢力中舉足輕重的人物,面對這等災禍也能短時間內冷靜應對,於是便相安無事地度過了兩日。」
這是葉述安當時的原話,機器人的記憶,一字不差。
可親眼目睹才發現並不是這樣。
那兩日根本稱不上是相安無事,葉述安說謊始終貫徹真假相摻的奧義。
地動劇烈,船隻盡毀,房屋坍塌,都是真的,可「酒水吃食暫且充足,平安無事」卻是假的——
——地動劇烈導致島上唯一的淡水湖泊被污染,房屋坍塌致使酒窖塌陷,陳年佳釀盡數碎裂,地動之後一直晴空萬里,各大勢力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帶了不少親侍與手下前來赴宴,整座主島上人數眾多,而能收集到的淡水資源卻少之又少。食物皆置於靠岸停泊的大型貨船之上,尚未卸下,巨浪翻覆之後,只剩幾塊碎裂木塊漂浮在海面。更糟糕的是地動中不少人受傷甚重,亟待救治。
飢與渴,垂死傷者。
這直接致使陸愈希在全島人地動受困的第二天,削木成舟,離島求援。
屆時餘震未過,海面兇險連連,連夜趕製的一葉粗糙獨木舟,只恐有去無回,駛不出幾里,尚未抵達岸邊,便死在巨浪中,但仍有人效仿著,制舟入海,甘願衝進風浪拼一個微小機率,去換更多人生還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