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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感覺到害怕。
他不敢去看雲灼,不敢看清雲灼此刻的模樣,他害怕,害怕雲灼一個排異的眼神就能殺了他。
席上,寒決明好整以暇地第三次凝弦,弓弦拉緊,冰矢箭尖寒光凜冽。這次瞄準的是星臨的心臟位置。
「嗖!」
松弦時利落,破風聲刮擦耳膜。
晶瑩冰矢穿梭席上人群,攜著滲骨的寒氣,直衝藍血四濺的冰柱頂端而去。
突然,既定的軌跡被猝然出現的人影阻斷。
冰矢穿透人形,一聲悶哼即刻響起,席上眾人還未曾看清,就見那個人形被冰矢餘力扯著飛離坐席,血肉攪混了箭矢方向——
直線劃得依然漂亮,可惜那一箭偏離心臟落點,只是釘住了星臨下垂的手臂。
相似的藍血潑濺,只是與星臨不同,藍得平庸而蒼老。
星臨在光輝燦爛中抬起頭,看見一頭銀髮迎風,被陽光浸得晃眼。
寒決明的第三箭帶著一股殺意摧拉枯朽,那攻勢卻被消弭在一具蒼老的軀體裡。
那人也被穿透,也凌空,偏離星臨機械心臟的冰矢,將這人的血肉心臟穿了個洞。
汩汩血液順著冰矢淌,一根筆直料峭的微型冰橋,異世界的偃人藍血與星際時代的機器藍血在上面匯集。
那人費力地轉過頭,面龐仰了一半,去望星臨在疼痛中沉寂的模樣。
「你……你別怕……」
周遭喧囂聲都在一霎間褪盡了,那聲音嘶啞,虛弱到咬字渾濁,星臨卻聽得過分清楚。
「我們都……不會是孤身一人。」
那張臉一向祥和到痴傻,神情動作從不合時宜,對他沒來由的信任,沒來由的慈愛,關切不合時宜,執拗不合時宜,此刻的清明,更是最不合時宜。
「我腦子清醒的時候不多,孩子,你別煩我。」偃人婆婆對星臨說。
仿佛所有人都能看見他的駭人骨架,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怪物,只有她不知道。
星臨眼睛大張著,嘴徒勞地張開,無聲地搖頭。
我不煩你,對不起。
他呼吸暫停,體溫沒有,聲帶穿洞而發不出一個字音。想起他對她說出口的最後一句話,竟是冷語相向。
「難過……要說,痛要喊,人都是……都是這樣。」
婆婆強提著最後一口氣,迴光返照得並不從容,痛得抽搐的氣息在切割她為數不多的清醒語句。
「別總嫌我嘮叨,別……總是一個人,別忘了…大家都說好了,還會有人……有人在等你,等你回……」
區區人類,就是連幾句話的時間都撐不住。
星臨看那已經開始渙散的瞳孔,崩潰得無聲無息。
下一刻,婆婆的體溫融了自己身體內的冰箭,破麻袋一般,直直墜了下去,墜到老閣主焦黑的屍體上去,墜進截然不同的死法中去。
星臨死不了,所以他在神聖的磅礴白晝里,繼續被千萬道目光凌遲。
痴傻人生里的最後一絲清明壓得他眼皮沉重,他怔愣的一瞬漫長到無法想像,最終顫抖著閉上眼睛,不敢再去看這天地。
他想擁抱的那個世界一直瘦骨嶙峋,薄到只能裝下幾個人。
一眾驚呼聲驟起的時候,流螢揮開三記迎面而來的攻擊,伸手護住身邊的天冬,兩人於包圍中驀然回首。
一條通往祭壇的血路殺了一半,星臨仍在頂端,破碎了一半,卻見多出來的一個人影從冰柱頂端墜落,砸在祭壇中央,同樣藍血滿身,熟悉到令人髮指。
流螢霎時間肝膽俱裂,姣好面容震驚到空白,「婆婆!」
怎麼會這樣?
身影被遺落在席上,一片混亂中,敵與我都無從顧及一個痴傻偃人,誰知她心甘情願地一個站立。局外人不假思索地抵了命。
流螢停下了一切動作,立在原地忽地淚流滿面。刀光劍影從不停歇,迎頭灑下時有火光爆裂相抗,她揮開攻擊時悲慟被暴怒頂替,視線射向席上的至高位置。
赤紅火線千絲萬縷,穿過高朋滿座的席位時引燃滔天大火。
眾賓客皆四散撤離,觀禮席轉瞬間被混亂攪成一座華麗的垃圾場。
人影與煙霧重重,銀刀墜地,輪椅翻倒,木輪空轉時,凍梨踩成一地稀爛的剔透屍泥。
一襲紅衣烈烈踏上石階,仰頭時身後怒火明艷,她好像在向寒決明討要著什麼。
以冰與火開啟的祭祀典禮上,帶著殺氣的冰與火切實相擊,爆發出的轟鳴聲猶如無形聲浪,譁然一圈飛速盪開,震碎石台,天地之間的一切喧囂臣服於這一聲轟鳴。
冰柱頂端,穿透星臨的兩根冰矢應聲開裂,纖細箭身霎時爬滿細紋,「啪」地一聲,終是斷開了。
重力扯著星臨,後背刮擦著浮雕花紋,下墜,一條觸目驚心的藍血痕跡,在冰晶柱子上向下不斷延伸。
下墜,更像是下落,因為血流了太多,少了重量。
轟鳴聲將消逝,落寒城巔仍是靜寂,灰石祭壇中央,輕飄飄的破敗木偶,落入倉促趕到的臂膀。
星臨睜開眼,看見血染的一張臉。
雲灼呼吸滾燙,身心俱疲的樣子,帶著復甦半日的少年病氣,白衣已經失去原色。
他又渾身是血了。
血色浸染的身後,有新死的屍首在微微抽搐,鋪出一條貫通的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