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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從來沒有感到「孤獨」。
他那顆機械腦袋或許也裝著與生俱來的極端。初見人世間,是防備,是恨意,是冰冷的惡,與裹著劇痛的血,在翻來覆去不斷的常死中,生成無數聲蔑視生命的嗤笑,想要毀滅卻把自己推入異時空,偶然成為這個世界的天外來客,是異類中的異類。
機械骨骼不符合這個時代,人性缺失不屬於這個族群。
孤獨是他的常態,他生來便是如此。也習慣如此。
「來到日沉閣的時候,你也是孤身一人。」扶木道,「我猜你和我們一樣,都是被迫流浪到日沉。星臨,你的家鄉是哪裡?透露一點,別總那麼神秘嘛!」
「……」
扶木問到一個星臨不得不說謊的問題。
得益於鹿淵此行,日沉閣幾位始終避而不談的故鄉全部浮出水面:天冬於尋滄王宮出生,雲灼被危恆揭露雲歸三公子的身份,而扶木於明鬼宴救人一舉更是暴露其棲鴻山莊出身,鹿淵書院揭開真實面貌,也揭開了聞折竹身為殘沙城頂級偃師的過往,世人口中神秘的日沉閣人其實都有根有源。
而星臨此刻面對著扶木一番突如其來的吐露,很莫名地,他也想學著這個人類,坦誠一次。
所以他這次沒有選擇說謊。
「我沒有家鄉,我沒有那東西。」星臨道。
冷白金屬遍地與紛雜數據流竄的實驗室,當然不能算是「家鄉」,那是個過於溫情的概念,星臨從未擁有過。
扶木的面龐閃過一絲清秀的懊悔,覺得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如果你實在不願說,我不會強迫你。就好像聞叔一樣,我不在乎他到底出身哪裡。我知道他這些年對我的照顧,從來都不是假的,就好像我感受到的你一樣。」
「或許…如果你沒有家鄉,從不曾有過家,」扶木語氣小心到近乎是在哄人,「日沉閣可以是你的家。」
星臨沉默地聽著。
扶木又在勸了,「大家一起熱熱鬧鬧的多好呀,甚至,如果你不曾有過家人,我可以當你哥。」
扶木看不見星臨的神情,只能猛盯星臨被髮絲掩住的耳尖來捱過這陣沉默。
過了好半晌,他才聽見星臨開了口,那語氣甚是疑惑不解:「那為什麼不是我當你爹呢?」
扶木:「……」
星臨:「……」
氣氛比沉默還要更沉默,寂靜瀰漫中,扶木怒了。
「我認真的!」扶木吼道。
星臨懨懨,「哦。」
「真的!那樣不論你以後去往哪裡,都有歸途。」扶木歪頭看星臨,「聽起來是不是很好?」
扶木和星臨不同,他擁有真正的清澈笑容,那不是被精巧設計和數據計算組成的,那是人類的脆弱血肉賦予的真心實意。
星臨轉頭看著扶木近在眼前的臉,木頭人眼睛亮晶晶的,笑容真像只小狗。
「少主!你說對不對啊!」扶木抬頭對著前方揚聲道。
塵埃仍在灰白光束中漂浮,恍惚中像是霧氣籠罩地底,雲灼置身其中,白衣融入,如光似霧,像一段沾血的朦朧月。
一扇划過,一條偃蛇被利落地斷成兩截,刀刃寒光閃爍,一潑鮮紅毒素澆過,鋒利依舊。
雲灼扇未收,人已經回過頭,目光落到星臨面上。
「當然。」雲灼回道。
與雲灼視線相觸,一陣輕風迎面吹拂而來,星臨額前碎發被吹得亂動。
「有風!」扶木驚喜喊道。
有風,便有通向外界的地方。
那陣風明明輕微,又像是吹透星臨的皮膚表層,絲絲入扣他的肌理,直至滲到那顆精密冰冷的機械心臟周圍,在心室外扣動,卻找不到縫隙探入。
星臨面上浮現出一種細緻入微的迷失感,那雙富有故事感的眼睛,此刻空洞得毫無保留。
「有風。」他喃喃道。
在這個根本不屬於他的世界裡,他真的能擁有一個,無論何時都能回去的地方嗎?會像老閣主那樣,永遠有一群人在等他回家嗎?
踏過偃蛇的盤踞地,扶木說要去到風來的地方。
可那陣風如同一陣隱約的錯覺,划過面龐便再後繼無力,去尋時,已經捉不到一絲一縷。
好在漂浮在空中的塵埃顆粒被驅散不少,周遭建築隱隱顯露模樣——
——左右以對稱式排列,院落、講堂、書閣,細節結構嚴謹而布局舒朗。打眼一看,過度的整齊顯得肅穆,而那滿地散落的紙張破壞了整幅畫面。
紙張胡亂地散,道路與石階,到處都是承載字跡和圖畫的方正白色。
扶木在星臨背上費力辨認著那些墨跡,「這些都是尋常圖紙,草稿,臨摹的詩集,還有書信……」他目光轉向那些塵封的院落講堂,「他們平日裡應該是住在地下,那珍稀殘頁可能就藏在裡面,我們得進去看看。」
有一個清醒的偃師在背,好處顯而易見。
扶木能及時洞察出何處蟄伏著蓄勢待發的機關,什麼樣子的建築夾角必藏暗箭,看似平整的地面又在何處埋伏陷阱。他幾乎都了如指掌,十次預判九次準確。
三人順利踏入一個個院落,躲過所有機關,推開一扇扇門,一一排查,雲灼指尖維持電光,充當照明。
推開第十三間房,虛掩木門吱呀作響。
這是一處寬敞大堂——左側書架,右側無數方正的小木櫃鑲嵌入牆,各自占據兩邊,架頂櫃頂都極高,幾乎要連接房梁——依然是滿地散落的紙張,可這大堂中的紙張鋪地尤其密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