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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愈希離死不遠了。
他還在不停地說話,聲音微弱嘶啞,咬字緩慢不清,聲帶將死,費力使用起來的痛苦讓他緊緊蹙著眉,葉述安要離得很近,才勉強分辨清楚他在說什麼——
——「述安……述安他們平安回來了嗎?」
烈虹讓陸愈希五感受損鈍化,直至此刻,聽覺、視覺、嗅覺、觸覺、味覺,無限地向著一具屍體趨近。
他一路昏迷至此,現在卻突然醒來,只是因為在生命的最後,他還不放心。
葉述安滿臉血在滴落,他傾身,附在陸愈希的耳旁極近,一字一頓,「哥哥,是我,我沒事。」
陸愈希臉上浮現了一絲笑意,緩慢僵硬但真切。
「城內大家,怎麼樣了?」陸愈希又緩慢咬字問道。
葉述安避而不答,從一旁石桌抽出一根細長的銀質調羹,是專門給病者餵食藥湯的,扶著陸愈希的肩頭,讓他靠在他身上。
「述安?」陸愈希道。
葉述安的唇齒就在陸愈希耳側,他溫聲道:「哥哥,你先吃些東西吧。」
「一會再吃,」陸愈希還有話想交代,他深吸一口氣,說話已經很吃力,要蓄著為數不多的力氣,「告……告訴父親,這病蹊蹺,來勢洶洶,先別輕舉妄動,千萬別貿然進入雲歸谷求醫,他們地形特殊,人也少,萬一再害了他們,他們不能死,現在雲歸谷,是天下最大的希望。」
「好,都聽哥哥的。」葉述安道。
聞言,陸愈希放下心來,那強行吊著幾口氣鬆弛下來,行將就木的死氣,立刻就從他的軀體中由內而外地散發出來,他面色發青,靠在葉述安身上,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他嗅不到空氣中酒氣與血腥的交織,試不出黏膩濕潤的床褥邊角,嘗不出自己口中殘留的令人作嘔的黑血。
卻唯獨感受到了葉述安的異樣。
「述安,你在哭嗎?」
虛弱的尾音飄散,葉述安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無聲無息地早已淚流滿面。
「外面雨很大,我忘記撐傘了。」葉述安道。
「你總是這樣,」陸愈希無奈地笑笑,「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總是不撐傘了。」
葉述安一口答應,「好。」
陸愈希道:「……我有些困了,想先眯一會兒。」
葉述安一把抓緊陸愈希的手,「哥哥,你把東西吃了再睡,好不好?」
從小到大,雲回慣常在這二人說話之間,笑著插科打諢,可這一次,他一句話也沒能說,幽黑的瞳仁映著床榻上兩人的身影。
這山洞本是純白的,白石地面,白淨床帷,可血液在長夜中潑濺,白燭被染紅,放大猩紅的光芒,床帷也殷紅地垂下來。
床帷輕紗之後,猩紅光芒繚繞兩人依偎的側影,錯覺中仿佛是身著一襲陳舊紅衣。
葉述安的碎發被血黏在側臉,他一隻手托著肉糜,鮮血自他的指間流下,順著腕骨淌進袖子深處,另一隻手拿著銀質調羹,舀取很小一塊肉糜。
那是一個黃道吉日,嫁娶喪葬,紅白喜事,諸事皆宜,雲歸穀雨季已至,驚雷躲在天幕之後鑼鼓般敲打起來,洞外篝火被澆滅成幾縷菸絲,裊裊地飄散。
葉述安一勺一勺餵進去,盯著陸愈希艱難至極的吞咽,兩人的長髮在腐爛與欺騙中交纏。
酒香和癲狂一起瀰漫,紅燭光中,葉述安的目光溫柔得不成體統。
哥哥,哥哥,他在他耳邊,不停地重複著。
他別的什麼話都沒有說,卻也將千言萬語都說盡了。
礫城大名鼎鼎的陸公子成長至今,善念向來揮灑得利落,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告誡過他,不要輕易去拯救一個生來便身處在黑暗中的人,因為永遠無法預料,他會為了留住一束光,做到什麼境地。
雲歸谷這夜大雨滂沱。懸崖峭壁上,一角昏黃泛紅的光暈明明滅滅,谷底陳屍遍地,尚未來得及入殮,接天連地的霜晶花海在風雨中簌簌顫抖。
這一夜,雲歸谷中的生命凋敝,所剩無幾。
有人在新墳前吹起嗩吶,一曲喪歌悠揚,穿破雨幕,成為一座山谷里盪氣迴腸的最後一聲絕響。
齊老青被大雨逼回到洞中,在看清洞中場景時,有寒意隱隱滲透他的脊骨。
雲回靜默,陸愈希腐爛,葉述安迷亂。這裡像是沒有一個人還活著。一場挽留,仿佛同時殺死了三個人。
一眼望進齊老青驚懼交加的眼睛,星臨在這一刻心念電轉,突然在記憶中摸到一個似非而是的輪廓。
他想起來了,自己到底是在哪裡見過這個老僕。
他遇見齊老青的時候實在太早,甚至比遇見葉述安和雲灼都還要早。
那時,他與這個世界初見,在一個屍體遍地的食人洞穴中恢復運轉,視覺恢復時入眼第一幕,便是一位食人老者在行兇——
那老者有著一張燒傷嚴重的臉孔,聲帶被損傷到扭曲了原本的聲線音色,聲貌全非里,只有一雙眼睛還殘留一絲昔日矍鑠的神采。
而後雲灼踏月而來,一箭破風,穿透那老者的眼眶,隨即一把摺扇一展一收,一抹寒光轉瞬即逝,老者即刻屍首分離。
那一刻,食人老者的瞳仁在驚懼交加中渾濁,一如他現在站在洞口的模樣。
第118章 青鬼
齊老青與葉述安出身相同,貧賤窮苦,饑荒里,他們是菜人市場上被剩到最後的貨物。鮮血與屍體並不會讓他這般驚懼交加,暮水群島上食人往事的重拾也未能讓他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