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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葉述安隱去的至關緊要的一點。
也就是說,烈虹肆虐之時,陸愈希根本不在暮水群島上。
眾人發現海灘上一具死得精彩紛呈的屍體時,是第三日傍晚。葉述安的闡述頗具誤導性,使得星臨一直默認陸愈希是當年島上捱過烈虹疫病的一員,實則在第一個烈虹患者症狀初顯之前,陸愈希就已經離開暮水群島。
烈虹開始肆虐的那段記憶著實模糊不清。
因為葉述安也很快染上了烈虹,常常半夢半醒,偶爾清醒時,目之所及都是顏色各異的腐爛肉塊,惡臭撲鼻,令人作嘔。雲灼的父親死去之後,葉述安和雲灼身上的烈虹症狀皆愈演愈烈,葉述安長時間昏迷不醒,渾渾噩噩不知過了幾日,在生死線不斷徘徊,過往一切在眼前不斷跑馬。
荒野山村,面目模糊的溫柔女人,黃綠草皮在成片旋轉。
星臨也被扯入這眩暈的恍惚中。
原來人類瀕死的時候是這種感覺嗎?
跑馬燈不停變幻:菜人市場裡滿地的臟器,四眼腐爛感染的脖頸皮肉,伸進鐵籠的那隻手修長而有力,把他從黑暗中拉起——
葉述安倏地打了一個激靈,像是從最後一個幻覺畫面中汲取到力氣,他驚醒一般,猛然睜開眼睛,看見地上一具已經流淌出膿水的屍體,爛得失去輪廓,從衣裝上能大概辨認出來是他的侍從之一。
抬眼望去,類似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倒在地面上,原是葉述安倚在一處塌了一半的牆壁昏迷了不知多久。
越是清醒,針扎般的疼痛感越是清晰,順著表層皮肉往血肉里滲透,直至臟器也生出一股劇烈的灼燙感。一呼一吸之間,肋骨處的皮肉生疼,緊接著嘔吐欲開始翻覆。
葉述安抬起頭,星臨看見牆角縮著一團斑駁的霜白。
是雲灼就在離葉述安不遠處,蜷著腿,頭垂成一個失去意識的弧度,胸膛毫無起伏跡象,手垂在身體兩側,浸染地上的血污,一動不動。那是個毫無生氣的姿勢。
葉述安的呼吸忽然一窒,或是星臨的呼吸忽地一窒,星臨此刻分不清這究竟是誰的感官體驗,誰在條件反射不願看到雲灼這副模樣。
葉述安強行支撐自己起身,摸索著牆,跌跌撞撞邁過幾灘模糊的屍體,來到雲灼身邊時力竭,背倚牆滑著坐下。
他伸手去探雲灼的鼻息,探到有微弱的溫熱氣息撲在手指上,才鬆了一口氣。
現在近看,雲灼側臉上爬了一大片絳紫痕跡。
星臨記得,烈虹疫病,先是反胃嘔吐,後是口鼻出血,緊接著遍體水泡炸開後皮膚灼紅,皮膚顏色再從紅轉紫,人接著就會開始活著腐爛了。雲灼已經是度過前面所有階段,皮膚絳紫之後便是腐爛步驟,葉述安伸出去探雲灼鼻息的手指也已呈現絳紫顏色。
忽然,遠遠傳來一陣的腳步聲,拖拉,踩著血肉趟過來的黏膩感。
葉述安費力轉過頭,看見牆一邊恰好轉過來一個青色身影,手上還拿著半截細長樹枝,小心地踩在屍體縫隙,向著葉述安和雲灼的方向走近。
十步開外,那人開口叫道:「公子,公子!我找到點東西,你快吃下墊墊肚子!」
直至面前,定睛細看,此人顴骨上一塊烏青的菱形胎記,如同一塊整齊的污漬,看上去四五十歲的模樣,皮膚乾癟,已是灼紅的顏色,但一雙眼睛還算精神矍鑠。
此人是葉述安府上的老僕,姓齊,因顴骨上一塊青被人們叫成齊老青,葉述安則叫他齊伯,此人也是陸愈希饑荒當年從城南頭的菜人市場救回的倖存者,後來葉述安便在自己府中給他安排了個活計,興許是有過相同出身與經歷,葉述安對他生出額外的幾分照顧與親近。
齊老青這張臉,星臨在目睹葉述安的過往之前,從未見過,卻始終隱隱覺得這聲音有幾分似曾相識。
「是什麼……」葉述安說話有氣無力。
「烤的紅肉,」齊老青半跪下來,將手中樹枝向前一舉,樹枝尖端叉著一小塊深紅泛紫的物體,血絲夾雜其中,邊緣幾塊焦糊的黑,「老天爺眷顧,山後邊,一條鯨擱淺了,我老了手腳不利索,搶來的不多。」
事態發展至此,暮水群島之上已經沒有什麼主僕之別,能否活到明日都是各憑本事。因為死去的人實在太多了。而齊伯自己罹患烈虹,朝不保夕還願顧及往日情分,葉述安不禁動容,他沒有立刻去接那一塊烤得半生不熟的鯨魚肉,反而先問:「你們都吃了嗎?」
齊伯忙答:「吃了吃了,只要是活著的下人們,都吃了。」
「只要是活著的?」葉述安緩慢地一眨眼,「還剩多少人?」
齊伯噎住,神態里幾分精神灰暗下去,「……小林他們昨兒傍晚就已經叫不醒了,現在還有陸公子府上的徐六醒著,這鯨魚肉能搶來,也多虧他,您放心,我跟他都已經吃了不少,沒餓著。」
意思是就只剩他和徐六兩個人了。此次藍茄花宴,陸愈希和葉述安隨行赴宴的侍從親衛加起來近百人,在烈虹的摧殘下,只剩兩個人保有行動能力。
葉述安嘆一口氣,接過樹枝,視線落在尖端的那塊烤鯨魚肉上,這塊肉只有孩童的半個手掌大小,多日飢餓病痛交織折磨到現在,他能把腥氣聞成是肉香四溢,葉述安吞咽一口分泌旺盛的唾液,伸一隻手到身側,去推身邊的白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