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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死了也是活該!」
雲灼怔愣,像是目之所及之處,沒有一個人。
他視線的焦點丟失在壓抑已久、終於找到宣洩口的群情激昂里。天生附骨之疽一般的病痛,始終沒有擊垮雲灼,那一刻,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幾乎壓倒了他。
死了也是活該。
這算什麼?
那些為一紙病狀熬得眼睛通紅的夜晚,他親眼目睹,那些始終堅守的意志與祖訓,他耳濡目染。最後的最後,為了防止疫病傳出肆虐,不惜將整個雲歸谷變成熔爐。
他的親友與族人到底為何而死?
大雨滂沱時,凋落在腐爛臉龐的霜晶花他們沒看見,封谷禁令下達的紙張,母親落下顫抖的筆觸時,怎會不知谷中人命數幾何。
這些唾液橫飛趾高氣揚的嘴臉,一張張不停張合的嘴,不堪的醫藥世家,自己以為光輝燦爛的信念,被人三言兩句就踩在腳底。
那些為之付出生命的甘願和信守,值得嗎?
雲灼感覺自己在劇烈發抖,但其實沒有,他只是面無表情地出了一背冷汗而已。
吵吵嚷嚷聲中起鬨聲也不停,「這就沒話說了?繼續編唄,反正咱們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天亮,接著說點好玩的。」
「哈哈哈,說說該死的人是怎麼死的。」
一股莫大的悲慟和怒火,一下子席捲了雲灼,在他體內蔓延得接天連地,近乎將他整個人吞沒。緊接著,有莫名的灼熱隱隱在胸口蔓延開來,伴隨著怒火倏地燒遍四肢百骸,下一刻,他的喉頭腥甜,唇邊隨之滲出一縷猩紅。
沒有任何疼痛感,如同只是被怒意催動出沒有下文的一口血。
正在此時,醫館外傳來一陣吵鬧聲。
「就是這家!最後的一位醫師今早死了!剩一批病人在裡面!」
「把門釘死!別讓他們跑了!」
木門被熟練的速度關上,木板封條被釘入的聲音無情響起,館內原本動作懶鈍的病人們突然炸了起來,手腳並用地朝著門口奔去,一陣狂亂的風一般,刮過雲灼。
雲灼看著面前發生的一幕。
方才各位理中客的面孔變了,變得恐懼,變得惶急,他們竭力拍著門,啪啪作響,慌亂力竭地呼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他們要把人活活燒死啊!」
門外人們不聽門內的呼救,火油潑灑的聲音和氣味便是他們的回應。
呼喊聲尖銳起來,「救命!我沒病!我沒病啊!真的!」
「你們不能這樣!你們是不是人啊!!!」
火把投擲紛至沓來,火舌噬舔木質又快又猛,勢要將這已經無用的醫館與裡面的髒東西盡數淨化。
溫度飛速攀升,雲灼捏緊了拳,又鬆開,反覆幾次,眼尾陰影被漸起的火光拉得時長時短。
一根即將崩斷的弦在他腦海中發著顫。
最終,他還是選擇將腰側的劍出鞘,快速出劍將身側木窗劈得七零八落。
木屑落下,透出幾道通往屋外的光。
「那邊!!!」歇斯底里的一聲,充滿驚喜。
那陣狂亂的風又朝著他身側的窗戶刮來,火勢在火油的助長下蔓延得極快,屋內已經煙燻火燎,一道道狼狽的身影擠在一扇狹窄的窗,蠕蟲出洞一般往外涌動。
雲灼透過身影的縫隙,看見窗外人們的模樣,那一張張急著堵塞出口的面孔,在灼燙高溫里,也被扭曲了。
他在一片熾焰燃燒中如墜冰窟。
雲灼在高風亮節的醫藥世家長大,抬頭便是青山,伸手就是純白的霧,草藥氣息充斥十六年,以為天生跗骨的病痛便已是人生最大難關,直到一夕親人盡數離開,第二次踏出雲歸谷,這才是真正踏進了人世間。
一場烈虹降臨,丑與惡、憤與恨,無可奈何的掙扎與不可救藥的愚蠢全都無所遁形。
這就是雲歸谷眾人為之付出生命的世間嗎?
充斥烈虹疫病的無用醫館還在燃燒,求生的病者爭先恐後地攀上那扇窗,城內平民自發組成的烈虹清理隊伍圍繞著醫館,迸射的火星飄到尋滄都城的上空,化作一粒灰燼俯瞰一座城的生死存亡。
「噼啪。」
屋內烈火引起木頭哀嚎,最刺耳的那一聲在頭頂響起。
房梁轟然墜了下來,那位最先與雲灼對話的男子還沒來得及逃出,眼見著房梁墜下,自己恰好在窗邊角落,避無可避,求生本能催生出他極快的下意識反應——他一把拽過身旁僵立著的白衣少年,躲在少年身後。
下一刻,裹著灼焰的房梁迎面砸下。
生死攸關的緊要時刻,雲灼大病初癒的軀體卻爆發出驚人的韌性與靈活,他帶著那人抓取自己的雙手,就地翻滾再順勢一拽,硬生生使兩人堪堪逃出房梁下落的陰影——
——也只是堪堪。躲過房梁,下砸的火焰還是順著一絲邊角,燎上雲灼的肩。
灼痛下手毫不留情,雲灼在意的卻不是這個。
他猝然轉頭,看見一個藍布包裹落進火海里。
那男子死裡逃生,雙手還環著雲灼的腰。
雲灼手被縛住,他一腳踢開那人,朝著火海撲去。
可火焰太高太烈,醫藥紙稿薄脆,如人命般易逝,那些血淚淬出的墨跡,轉眼間就翻卷著成了片片飛灰。
飛灰飄揚得緩慢,星星點點,飛過狂漲的火舌,飛過一張張扭曲掙扎的面孔,最後落入白皙的掌心,烙進漆深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