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頁
他一隻手攥拳伸到聞折竹面前,向上,打開——
——一顆晶瑩的湛藍義眼躺在白皙掌心,折射著天邊月的光芒。
鹿淵地底,那陣吹動他的風到底自何緣起,星臨還沒來得及搞清楚,就在他面前消散了個乾淨,所幸他來得及留住這枚琉璃。
它完好無損,在他懷裡捂熱好幾日。
星臨讀不懂聞折竹的眼淚,卻在模糊的硌痛中,覺得或許聞折竹比他更需要這顆眼睛。
天地醞釀出一顆剔透琉璃,輾轉過聞折竹的冰冷劍鞘,到扶木的殘缺眼眶,再至星臨機械心房外隔著皮肉敲打,最後落回聞折竹乾癟的掌心。
聞折竹顫顫巍巍地接過那顆眼睛,他隔著淚眼,隔著那些頹敗的舊日夢與破碎的溫情,去看那顆琉璃,月光落在上面,折射出的是全是再也回不去的曾經。
雲灼的扇刃,星臨的流星鏢,滿院迎風不動的傀儡,到處都是扶木的痕跡,他卻不會再回到這裡。
待到星臨與雲灼將聞折竹扶回臥房,院中的夜清寒更甚。
星臨倚著雕花木窗,將這日沉閣院落盡收眼底,竹葉未變,牆頭也還是那個他輕巧翻過的牆頭,那個闖入日沉閣的夜已經一去不復返。
他在皎白的月光中,看著將聞折竹房門輕合的雲灼。
「公子,」星臨叫雲灼,「如果以後有機會,我想去趟棲鴻山莊,去看看那為人稱道的落雪紅梅,究竟是什麼模樣。」
雲灼沒有看星臨,只是點頭答應,他的沉默比寒夜更深重。
他身後,鴨子與黑貓踩著他的影子嬉戲。
日沉閣的夜寂靜無聲,星臨與雲灼各自回房,星臨躺上床榻,擬作人類休息時的闔眼模樣,腦內活動卻始終被迫高度喚醒,太多畫面混亂在他的腦內,以至於讓他感到吵鬧。
這無聲的喧鬧不知維持了多久,星臨忽然聽到一陣吱呀聲。
那聲音極其輕微,不來自腦內的喧譁,而是來自隔壁。
星臨倏地睜開眼,聽著雲灼打開房門,踩著樓梯下了樓。
他悄無聲息地跟出去,卻在樓梯拐角處,先看到庭院中一片木傀儡中,一片孱弱的白夾雜其中。
天冬坐在地上,倚靠著洗硯池壁撥弄池內色彩複雜的水,一塊濕布被她淘了又洗,木傀儡的右腿被反覆擦拭。流螢從屋檐下走出,拉著天冬,輕聲勸她回房。
星臨站在樓梯拐角處轉過頭,看見扶木房間的門開著一道縫隙,雲灼靜立的一線身影被縫隙泄出。
日沉閣頂著火燒過後愈發黑的半邊天幕。
今夜人人疲憊,卻無人安眠,異變的烈虹與劇烈的情緒在每個人體內翻覆,星臨站在人類悲慟的裂隙里,尋不到合適的表情。
城池那邊,收容司的殘骸餘燼直至破曉時分才熄滅。
時節已近盛夏,清晨的陽光便已具暖意,預示今日的汗流浹背。
成片的碎石瓦礫堆砌成山,偶爾在夾縫裡窺見已經看不出顏色的衣物,撕裂的粗麻邊緣隨風抖動。
一雙靛青錦靴鄰近廢墟邊緣,抬腳,一記輕踢。
一片殘瓦咻地一聲飛出去。
露出下面一張雙目圓睜的臉,灰白粉塵蒙著,死不瞑目,已經開始腐爛,招致蚊蠅嗡嗡。
「炸得真夠徹底。」
錦靴主人輕嗤了一聲,他有著一把沉穩的音色,語氣聽起來卻危險。
「這毀得很是有技巧,絕非尋常人士,」他抬頭掃視廢墟中喪生的被囚禁者,「誰做的?」
他一旁的近衛低頭答道:「回城主,是日沉閣的人。」
錦靴主人聞言,眉頭一下子皺得很深,「日沉閣的誰?」
近衛回道:「城中消息說,是一位新來的殺手,此前從未在人前展露面目,聽說名叫星臨。」
「從未聽聞這號人物,述安也未曾與我提起過。」錦靴主人質疑消息來源的可靠性。
然而前天夜晚火光沖天,那位名為星臨的黑衣少年將流火彈悉數安置進收容司,眾目睽睽之下,將恢弘建築炸毀,都城之中太多人親眼目睹。
廢墟周遭的人群嗡嗡躁動,一場意外災禍之後心悸未散,烈火燒得人心惶惶,都在爭先恐後地向著錦靴主人還原真相:
「陸城主,真的是日沉閣做的!大傢伙兒都親眼瞧見了,那粉塵!簡直能嗆死個人!」
那錦靴主人一襲青衣,衣袂上的錦繡暗紋與葉述安的青衣相同。
他正抱臂站在收容司的廢墟前,是一副劍眉星目的明朗相貌,然而此刻眼神卻過分凌厲,身量極高本就給人以一股壓迫感,背上一柄重劍更是加劇威壓。
這正是那前兩日還在棲鴻山莊做客的礫城城主,葉述安的異姓兄長陸愈希。
陸愈希掃視一眼聲音嗡動的人群,他不笑時不怒自威,周遭逐漸安靜下來。
「不論怎樣,這次都是收容司監管不力所招致的災禍,」陸愈希道,「述安既無法及時趕來,便合該由我出面來解決此事,那晚過後,各方反應如何?」
隨從如實匯報,「怨聲載道。殘沙的地底集市坍塌大半,多數貨物被埋在地底,直至今日也沒能挖出大半,城頭庫存也被火星點燃,燒得所剩無幾,棲鴻在此處所設商鋪焚毀半數,其餘較小世族……雜七雜八,還未能計算得清楚,平民百姓,倒是傷亡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