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頁
大概他也是在做噩夢吧。星臨想著。
天冬簡直能硌痛他的掌心,嶙峋病骨上掛一張蒼白美人皮,睜眼看他時,她眼睫也如雪,瞳孔顫動著,更像是噩夢未醒。
她大概是想叫一聲他的名字,卻沒能發出聲音。
直至她被星臨背起帶走,成片的夢囈頓時消散,圍獵者如夢初醒,星臨風馳電掣般穿回山道,在那崎嶇的路途上繼續追趕,這時,天冬才勉強蓄起幾分力氣,「你放下我吧,背著我……你來不及的。」
天冬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沾著高熱的血氣,星臨咬著牙一步不停,恨自己將她衰竭的生命嗅得這樣清晰。
「我不一樣,我來得及。」他旋身躲過一柄彎刀的攻擊,刀風刺破小腿皮膚,一絲藍血滑下,他的話音咬得堅定不移。
天冬的手在星臨胸腔前懸空垂落著,隨著動作無力地輕晃。
「我想,你現在一定很想見雲灼,對嗎?」
她聲音還是溫溫柔柔的,每一個字都虛弱到力有千鈞,壓得星臨喘不過氣。
天冬:「我早就不行了,別管我,你快去吧……星臨,你最後聽我一次話,好不好?」
「我不,我不!」星臨抬頭,飛快地望一眼山巔,神情惡狠狠,「你們別想拋下我。」
天冬從來都拿他沒辦法,無奈嘆一口氣,「你來得怎麼這樣快……不過我也知道,流螢她攔不住你……」
星臨感到有一陣粘稠的溫熱濡濕了他的肩頭,濃重的血腥氣在那處翻覆著。
「好可惜,怎麼就走到了今天這一步,」天冬道,「此生連都城……都再也回不去。」
她的神智顯然已經開始渙散,零散的語句絮絮叨叨沒有重點,像是要把所有的話擠在這一刻說完,她的心跳強得異常,抵著星臨的肩胛骨咚咚跳動,他的身形始終未停,已經快到極致。
「……我還是很想回家的,你呢,星臨?你也是想回日沉閣的吧。聞叔也想,扶木也想,婆婆也想,可他們都沒有再回來……哎……日沉閣哪有大家傳得那樣神乎其神,其實……只是一群無家可歸之人在這亂世中的……一席避雨棚而已,為什麼,為什麼大家,從來就容不下我們呢?」
星臨喉頭吞咽一下,他無法對這個問題做出哪怕是溫和半分的回答,所以最後只是天冬一人兀自不停地繼續。
前方山道纖細一條,蜿蜒向上。
峭壁下不知是誰燃起了一座大型篝火,煙燻火燎直衝天際,一股子骨頭燒焦的味道翻上崖來,死亡的氣息籠罩了整條山路。
星臨一手將天冬背得更緊,另一隻手極短地抽離一瞬,指間流星鏢四發連出,擋路的四位圍獵者捂著喉嚨應聲而倒,露出他們背後更多的臉孔來。
眼前攔路的人儼然增多幾倍,像是嗅到將死之物的食腐動物,嗡嗡地聚攏過來,將纖細蜿蜒的山道擠得水泄不通。
狹路相逢。
有時候,星臨會費解人類的數量怎會如此之多。
分明肉體一摧即折,人性脆弱不堪,天災人禍下他們仍自繁衍不息,卻也熱衷於自相殘殺、不斷內耗,為一己私利或者某些完全不可深究的宏大信念,彼此爭鬥到至死不休。
星臨從來不管善惡立場,只覺一霎間煩透了眼前這一幕,此刻擋路的人都該去死。
偏偏還殺之不盡,他不會累也不怕死,可有一股急躁的怒火燒遍了他的四肢百骸,背後還有一顆強勁到異常的心臟咚咚跳動,撞得他肩胛骨生疼。
他身陷一片殺伐聲中,卻只覺耳側那道呼吸聲震耳欲聾。
「好想回去……我好想回去,回到日沉閣,那裡的一切我都喜歡,牆外斷裂的青石板路踩起來都舒心,我很早、很早就很喜歡日沉閣了。」天冬還在念著,像是反噬的夢囈,不知道到底是在說給誰聽,「第一次路過日沉閣,是父王還在世的時候,我有一次偷溜出宮,我記得……記得那天華燈初上,她剛剛下台,一襲紅衣,緊緊拉著我在巷弄中跑,我身體不好,跑幾步就好累,在她身後費力跟著,只是呆呆地看著她發上的紅菱,隨著風飄啊盪啊……」
「我當時心裡……什麼都沒有想。」
她在回溯哪一幕未竟的執念,星臨已經不知道了,他只聽見耳畔那道長而緩的氣息漸漸弱下去。
「好不甘心…我還是想再見她一面……」
星臨凌空一腳,狠狠踢向一個擋路圍獵者的脖頸,力度之大,那人的頭顱直接飛滾在地,骨碌碌地滾下峭壁,消失不見,徒留鮮血猛然潑濺星臨滿臉,溫熱地順著下顎骨滴落,他厭惡地甩了甩頭。
星臨視野未穩,下一刻,背後卻猝不及防地遭受沉重一拍。
疼痛始料未及,他愣了一下,餘光里一團白影閃過。
拂曉的天光太孱弱,照不亮整座暮水群島,不如峭壁下的那堆篝火熾烈盛大,能穩穩接得住一小片降落的白。
天冬挑准了死亡的時機,用盡她最後的所有力氣,只為了從星臨背上翻下去,毫不猶豫地落進那熊熊燃燒的熾焰中去。
「轟——」
巨大的響聲撞進星臨的軀體,火舌猛躥幾丈,山巔雷聲大作,他掌中殘留餘溫。
一顆心突然徹底亂了。
有極其尖銳的系統通知聲,在下一刻刺入腦內,他眼前的世界猝然墮入一片猩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