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頁
雲灼刻意留心去望那一口穢物,發現是一口帶著膿塊的黑血。
他盯著那口黑血,自那以後半刻也不歇,用著不治而愈的身體,背著喪父之痛,歸家的步履不停。
霧氣繚繞的雲歸谷遠遠可見,他幼時多次流連的獵戶村子仍炊煙裊裊,年歲漸長,換了一批天真孩童奔跑在木屋之間。這裡一切都是安然無恙的模樣。
他穿過獵戶村子,終是到了雲歸谷前。
卻被谷外迷陣擋住腳步。
雲歸谷外的迷陣變幻無端,只有雲歸親族可在谷內對其進行布設換置。
得益於雲灼自小熱衷於溜到谷外,他便被迫對陣法精通,谷外迷陣從來困不住他,可此刻這打過無數次照面的迷陣,卻突然變得異常陌生。
霧氣的每一絲變化都神秘莫測,隨光影變化的色彩讓他眼花繚亂,錯綜複雜的方位一刻一變。
這是雲歸谷的頂級封谷迷陣。
一旦開啟此陣,便是完全切斷了谷內與外界的聯繫,就算是在谷內長大的雲歸人也會迷失其中,更不用提兩眼一抹黑的外來者了。
雲灼的記憶中,雲歸谷從未遇到過需要動用這個陣法的陣仗。
雲歸谷近在咫尺,雲灼卻回不去。
一團團迷霧親疏不認,將他阻擋在故鄉之外。在火急火燎、憂心忡忡的不斷煎熬里,他在谷口不斷徘徊,用步履丈量每一處拐角的距離,在反覆不斷的迷失中,記住每一刻的霧絲變幻,茶飯不思地用木枝將陣法在地上推演出無數種可能,而他的身體,卻第一次輕鬆支撐住了頭腦運轉的瘋狂消耗。
終於在半個月之後,數不清的第多少次嘗試,眼前迷霧倏地消散,他踏進了久違的家園。
該怎麼向雲歸谷的大家闡述那暮水群島的狀況。雲灼那時依舊心事重重。
父親逝去,母親二哥必然痛不欲生,自己多年病軀好轉,能不能略微沖淡他們眼角眉梢的悲戚。
他踏入山谷狹道,手中磨得光滑的尖細枯枝落到身後地上。
走過熟悉的轉角,谷中山風拂面。
那一刻,風揚起雲灼的發,他挑不出一絲瑕疵的側顏宛若白玉,風也留戀,多在他鼻端繚繞了幾回。
緊接著,他俊秀眉眼一皺,猛地偏過頭——
——他難以忍受地吐了一地。
若是非要將那風中夾雜的氣味形容出個所以然,那麼只能說是「夢魘」的味道:新鮮的腐爛,陳舊的血腥,夾雜著草木枯敗的氣息,釀出一記讓雲灼無從承受的事實。
夢魘成真。他歸心似箭的夢魘竟然成真。
他其實吐無可吐,因為已有整整一日未進食,落地的只是一灘泛黃摻綠的胃液與膽汁。
在那灘呈現瑩綠、宛若毒素的液體旁,一具爛了一半的犬屍掩在枯黃的草堆里,那失去光澤的淺黃毛色與已死的枯草交相輝映。
它在這裡送別雲灼,現在它也在同樣的位置等他回來。
情緒被抽空,步伐也僵硬,踏入久違的家園,需要天大的勇氣。
那時已入夜,天際曉星殘月,但云歸谷霧氣濃重,抬頭看不見天邊還有光,只有遍地的蒼冷染上四處散落的腐骨,藥田盡數枯黃,霜晶花凋落,湖泊里是暗紅惡臭的死水。
雲灼邁過一位位已然認不出面貌的親人與舊友,將這滿目瘡痍的雲歸谷緩緩盡收眼底。
「轟隆——」
遠處綿密陰沉的雲層傳來隱隱雷聲,雲灼抬起頭,看著濃重的夜色,或許是大雨將至。
第一滴豆大雨水,落在他雪白的肩上,含著初秋的涼滲入衣料,寒意一路向下綿密入骨。
第二滴雷雨砸下,打在一株白花上,一瓣花瓣不堪重負,告別花蕊,飄然掉落在一張英俊到有些許凌厲的面上,那人或許是這谷內死得最晚的那一批人,斑駁的面孔還能辨出幾分熟識。
眼珠已經腐爛到不知滾落了何處,那株白花從他空蕩蕩的眼眶裡探出,肆意盛開得皎白美麗,在山雨欲來的風中劇烈搖晃。
霜白花瓣簌簌飄落,更多雨滴紛紛砸下,大雨轉瞬間傾盆而至。
白衣被打濕只是一眨眼的事,腳邊土壤摻著至親血肉,變成滑膩屍泥,雲灼被狠狠摜倒在地。
更多的霜晶花已死,花梗斷面枯萎著風乾出一根細長的尖銳,在雲灼倒地時差一點戳瞎他的眼,所幸有著偏差,在那張臉上劃出一道深深血痕而已。
從下眼瞼處開始剌開皮膚,筆直流暢的一道鮮紅,被雨水沖刷掉又不甘地繼續湧出。
一道血液流淌到下巴,不斷滴落在地,雲灼跪坐在雲回的屍體旁,隔著一層喘不過氣的密集雨幕,茫然四顧。
昔日家園此刻宛若煉獄。最不會傾覆的雲歸谷卻早已傾覆。
還有人在等他回來嗎?
更高處的殿堂里,一扇石鏤花窗里,遙遙地充盈著暖黃色的光。
雲灼跌跌撞撞地在滑膩屍泥中掙扎站起,衝著那道光奔上石階。
微小光點劇烈搖晃著擴散成更大的光暈,花窗鏤紋逐漸變得清晰可見,雲灼一把推開大殿緊閉的大門,望見一道身著雲紋綾衫的背影,伏在殿堂上位的桌案上,一盞燭燈燃得燭花淌下銀質燭台,纖白指尖的黑血還在不斷滴落。
濺濕地上一張暗黃紙張的古籍藥方。
遍地都是布滿墨跡的紙張,大殿橫陳其餘幾具仍自握筆的屍體,藥草乾屍兵荒馬亂地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