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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蒸騰的淺藍中央,陷落了一個小小的圓形雪洞,他從那裡面拾出一個球形物體,只有他的半個拳頭大小,粗線條的花紋,通體漆黑。
那是一枚機械核心。
這是星際時代每一個機器人都有的,它不提供動力,不存儲思想,在機器人還運轉時毫無作用,它起作用的時候,在於一個機器人徹底損毀之後,記錄事故的數據以供人類進行分析來促使技術進步。
那灘藍血蒸發殆盡,他把機械核心握進掌心,握緊這最後發生過的證明。
他站在寒鏡神跡的牆邊,看見明鏡一般的牆面映出一個身影:不是過去的SPE-1437,也不是未來的斗篷人,是塌陷了無數個平行時空,終於換得的絕無僅有的存在。因恨而生,也因愛而活。
「星臨!」
風送來一道聲音,喊的是他的名字。
緊接著,他聽見密集的腳步聲也夾在風裡,他順著聲音望去,雪原盡頭有一線黑色的弧度不斷拓寬,海水一般湧來,湧來的聲音卻不是潮水聲,而是鑼鳴擊鼓聲中夾著禱辭,嘈雜著來驅現世的魔。那山巔的祭典不知何時辦到這寒鏡神跡之前來了。
反抗時空法則是否會有懲罰。命運兵臨城下,星臨顧不上,他聽到那個人還在喊他的名字。
他在尋找他,就像他在失序的時間裡找了他那麼久一樣。
人潮繁密而面目模糊,星臨一眼就看見了他。
星臨就站在落寒城巔的一個陽光璀璨的晴天裡,看見一個身影在人潮的前方,與烏合之眾拉出不平庸的距離,將他們遠遠地甩在身後,向自己奔赴而來,像一枚翻飛得矯矯不群的雪片。
那一瞬間,星臨覺得什麼都阻擋不了他。
他知道自己從未失去過方向。他向著他走過去,走著走著不自覺地跑了起來,速度越來越快,雪原上一道黑色殘影。他跑過時間,跨越時空與生死,跑過不可計數的痛苦與孤獨,在狂奔中又找回了天生的輕靈,奔赴他心的方向。沒有人知道這一段距離,這樣一段不長的距離,他走了多久。
闊別已久後再重逢,要以什麼話來開場,星臨沒想好。
他只是想重新站在他面前。
這麼簡單的念頭在半路被動作換了,星臨不知怎麼了,僅剩幾步時突然不由自主地衝著雲灼張開手臂,那是一個索要擁抱的動作,很孩子氣。
所有都是背景,所有他都不在乎,遠處荒謬的祈福人群,盤踞在頭頂即將落下閘刀的藍血謠言,身後無論如何都躲避不開的破風聲,四伏的危機是他踏入這世間便不停歇的主旋律,此時此刻都要為他的重逢作配。
下一刻,暗處而來的一根冰矢射中他的機械心臟,力度很合他的心意,扎入機械心臟卻沒有穿透胸膛,足夠把他帶進面前人的懷裡。
星臨在這一瞬間被雲灼抱住。
這一箭里,痛感回歸,藍血回歸,嗅覺也回歸,星臨這才發覺,原來雪的氣息一直充盈著他的鼻腔,這雪像是溫熱的,是雲灼的溫度,也在回歸。他回抱雲灼抱得很緊,他渴望這個溫度太久了。
這一箭痛徹骨髓,把星臨釘進命運的軌道中,也正式宣告他的回歸。他帶著最完整的經歷,重新成為嵌入故事的人。
「星臨!」
雲灼只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星臨卻還能聽見焦急到失去平靜的氣息,在無聲地傳達潛台詞:「堅持住,帶你走。」他的藍血浸濕了他的白衣,觸目驚心的疼痛潑濺在雪地上,星臨看見雲灼眼睛在緊張。
「堅持不住的。」
星臨說著就笑了,他這一笑,笑到了極致。從未有人在星臨臉上見過這樣真、這樣純粹、不摻心思的開心。
「雲灼雲灼,快帶我走吧。」
戛然而至的黑暗遲遲到來。過去的故事裡,落寒城巔一箭炸出藍血妖邪,是葉述安與寒決明的共同謀劃,而此時這一箭不僅僅是葉述安算中的,更不僅僅是寒決明射中的,很大程度上還是因果與法則給他的。
然而,還是有些分支在冥冥之中更改軌跡。
星臨陷在一片真空一般的黑暗之中,那一箭不夠將他摧毀,雲灼趕在機體崩潰之際給予了他大量能源,致使他的修復功能得以緊急運轉,機械心臟的受損非同小可,緩慢而高能耗的修復進程也在後來的日子裡被雲灼維繫著。
心臟受損而持續高能耗修復,這是一次被提前了的重傷。將星臨傷到這個地步、讓他陷入長久休眠的人,本該是藍茄花宴上真相大白後窮途末路的葉述安,現在卻變成了落寒城巔祭典上的寒決明。
全知的他該快點醒來,在有望改變的命運中發揮作用。
卻發現自己比預期中休眠得還要久,始終醒不過來。
修復進程不斷推進,把他的新傷舊傷全都抹平了,各項感官都感受鮮明起來,他聽到木門輕開輕關的吱呀聲,蛐蛐叫聲,後來聲音變得嘈雜起來,像是有無數人在咒罵在痛呼,也會聞到氣味,脂粉的甜香,米粥的清香,清雅的木頭香氣有時候也會混雜進這個存放他的空間。還有會觸及他側頰的手指,以及在某段萬籟俱寂的聲音里,落在他眉心的一個吻。
這些感覺圍繞著他,擠壓著他,終於在某一個急迫到了頂點的時刻,把他從那片真空的黑暗中擠壓了出來——
——他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泛著古樸光澤的棕紅,深淺相間的木質紋理清晰可見,這是他臥房的頂,這是他日沉閣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