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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是新的,世界也是新的。他在乎的所有人全被留在過去。
人類對「殘忍」的定義到底是什麼?
那樣多的驚喜與溫暖,他們絲毫不計回報地贈出,賦予冰冷機械一顆心之後,卻一個接一個地離去,風雪中對愛與歸處的諾言,所有人都無以為繼,日沉閣倒塌在星臨身後,他一路倉皇聽了一路告別,只趕得及最後一面。
他們給予星臨時是那樣慷慨,卻從來沒有一個人告訴他如何面對失去。
星臨只覺忽地天旋地轉,眼前一切都模糊不清。
猩紅視野閃爍不止,他卻擁著一具屍體陷入迷思,過往的一切在他腦內一幀幀滑過,所有的細節鮮明清晰,聞折竹眼角的皺紋,扶木落進泥潭的眼球,烈火中流螢的眼眸灼灼,醉酒時天冬總是念叨不停,雲灼惱羞成怒時眼下印痕顯得他有點冷漠——
——全都變得不可觸及。他恨機器的記憶是這樣纖毫畢現。
憑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給予我那麼多,最後卻只留我一個?既然眷戀我,既然愛我,為什麼要這樣毅然決然地拋下我。
一霎間,他恨死圍獵者,恨死食人法則。恨死這天地間呼嘯的風,恨流螢恨天冬,更恨雲灼。他抱緊懷中軀體,將臉埋在雲灼的肩頭,想要整個世界滾蛋。
如果他知道這一切終將逝去不可挽回,那他寧願在一開始時就什麼都不要。
他想逃,只想快點逃,逃離這個沒有雲灼的世界。他討厭這個結局。如果當初他不那麼自負,如果能避免食人法則的暴露,那樣是不是就有可以挽回的餘地。
他不是沒有辦法。
很緩慢地,星臨從雲灼的肩上抬起臉來,無機質的冷感在他身上層層疊疊地回歸,劇烈的崩潰交織著劇烈的冷靜。
與此同時,他指間轉著一朵陰惻惻的黑影。
黑影落刀處是雲灼的左側胸膛。
流星鏢精準無誤剖開皮肉,已經有些凝滯的血液被海水沖刷開,星臨捧出心臟的雙手極穩,一如他殺人時的自製。
他一手攬住雲灼,讓他不要溺進潮汐里,手落肩頭,立即洇出一個殷紅手印,沿著濕透的白衣一寸寸地暈開,最終暈進空蕩蕩的胸腔里去。
星臨單手托著那顆沉寂不久的心,咬下去的每一口都用力,血肉滑過喉道,感覺比吞食刀片鋒利,千刀萬剮地融入鋼鐵之軀,他的內里有雲灼的迴響。
不知不覺中,他的視野泛上一層淺淡的湛藍,有兩行冰冷的涼意在面頰滑下。
星臨流淚的時刻數不清,但他真的會「哭」嗎?他擅長表演脆弱,所以那些依靠機體反饋,一刺激便大方贈送給人類觀賞的人工淚液,他利用過很多次。
而此刻的場景,稱不上半分賞心悅目,反而是兩色血腥混雜在一起的毛骨悚然。
湛藍的淚水沿著星臨的下顎滴落,落在雲灼的霜白衣袖上,又添幾點複雜顏色,星臨吞得瘋狂而安靜,喉嚨收縮的痛感沒過頭頂,他竟然想吐。
他怎麼會想吐?人類爭相蠶食同類都已不再是奇聞,可機器處於道德懸置的疆域,反胃欲望卻來得這樣生猛。
可他沒有停,他仍然是不能停。吞食心臟帶來的大量能量負荷遠超於血液傳遞。他要趕在因這磅礴能量而當機之前,將它們盡數消耗掉。
所以他沒有停,很難說是已死的雲灼靠著他,還是將死的他靠著雲灼。他幾乎是邊吃邊吐,邊吐邊哭,把雲灼不斷反芻,把雲灼給他的愛和恨,還有那些被腰斬的誓言與破碎的心愿,不斷反芻。
噁心、卑劣、不擇手段,他全然不顧,血腥與死亡從來滋養他,雲灼要他借一顆心撐過平淡一生,他偏要耗盡能源孤注一擲,他這樣不甘心被既定結局困住。這場倉促草率的訣別,他根本不認。
他要他回來。
一顆心完全咽下,除卻這顆心,這個世界他無處去獲取這樣磅礴的能源,足夠支撐他如同身處星際時代一樣的全盛狀態。
星臨如同在每一秒里過度燃燒,高熱在癲狂催命,告訴他時間只餘一個瞬息。
所以在鋪天蓋地的猩紅里,他以血、以不甘的恨意,在逝者的眉眼間落下輕柔一吻。
「再見。」他輕聲對他說。
一次時空穿梭耗能巨大,粒子亂流造成的機體紊亂不可預計。
短時間內的能量輸入嚴重過載,使得數以億計的數據開始扭曲狂舞,疼痛遠遠超出機體承受限度,原本纖毫畢現的記憶畫面,全部隨著程序模塊碎裂成紛亂的代碼碎片,星臨的意識與機體,都幾乎在一次穿梭中被解離。
痛覺感受器飛速運轉,鮮明的疼痛中,他的意識猛然墜入黑暗。
他如同漂浮在沒有一絲光亮的真空當中,機體的時間感被吞噬,他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他妄圖從糟亂混沌的大腦里撈出一點自己存在的意義,除了依稀記起某個沒來得及吃的覆盆子酸奶蛋糕之外,也只有劇烈的耳鳴亘久不變地陪伴著他。
「滋啦——」
陡然一聲。
星臨睜開眼,看見一張瀕死的少女面龐。
他身下的火光映亮整個石洞,面前腐肉屍體遍地,葉述安與齊老青在這一夜拔劍相向,他們之間的抵死爭辯,星臨聽不見,他只能聽見陡然翻倍尖銳的耳鳴,刺耳到劇痛爬滿了他整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