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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雲灼前來,幾人紛紛招呼他坐下。
聞折竹樂呵呵朝他打手勢為他選定座位,婆婆操縱木製輪椅笨拙轉身,老閣主收拾起石几上未完的棋局,陸愈希拿起茶具,茶壺往嶄新茶杯中注水卻沒有半點聲響。
這裡夜幕濃黑,雲幕低垂,碩大一個滿月掛在空中,圓得不近人情,也壓得很低,挨著頭頂鋪灑光亮,每個人的臉孔都被映得慘白而扁平。
片片竹葉尖利肅殺,所有的聲音都在這裡死去,顏色也褪盡,一張張熟悉的臉看著雲灼,笑吟吟的衰弱神情。
雲灼在他們之間坐下,像他往常會做的那樣。只是這裡很悶,他喝下陸愈希為他倒的那杯茶,一口茶水咽下,沒有味道,更沒有實感,沉窒感沒有緩解分毫。
正在此時,一個人在他身旁坐下,拱手向在座的各位以示歉意。
一顆顆腦袋左右搖晃著,笑得熟稔而無所謂,紛紛擺手表示不介意葉述安的姍姍來遲。
所有人都自在暢快,在這無聲的午夜,靜默地將日沉閣往日的言笑晏晏重現。
雲灼漠然地坐在一片枉死之中,他垂眼看杯里的水面,這茶水飲之不盡,喝多少口都是滿的。
天際的滿月越來越龐大,無限擴張的皎白幾乎要吞噬掉這片天地里的所有陰影,日沉閣屋頂的琉璃瓦被月光映著,亮得逼人。
雲灼逐漸無法承受這磅礴的光亮,那逼人的光侵襲得過分,他頓覺一陣目眩。
偌大的樓閣在緩慢傾倒,長長的陰影投在石几之上,葉述安與扶木他們不知何時變得碩大無比,身影隱天蔽日,正在傾倒的日沉閣不過他們手指般粗細。
可偏偏就這樣微小而不值一提的樓閣,倒在他們身上,將他們砸成貼合地面的紙片,下一刻驀然間破碎開來。
雲灼發現自己已經遠離石几,旁觀一場靜寂的崩塌,千萬碎片宛如薄瓷一般的光亮質感,卻是在他周遭紛紛揚揚地飛旋,所有人都碎得光潔,卻絲毫沒有重量。
無形的窒息感扼住雲灼的喉嚨,他低著頭,想去留住一片飛散的碎片。
日沉閣的倒塌像是不僅僅殺死了往日,也砸得大地惱怒不已,腳下地面發出令人牙根發顫的恐怖轟隆聲,陡然的陷落,猛烈的下墜,巨大的引力拽著雲灼跌進幽深的萬丈深淵中。
白衣在下墜時烈烈而飛,眼前場景驀地改頭換面。
雲灼站在一處高聳的巨石之上。
四周儘是懸崖峭壁,腳下石面僅供他一個人勉強站立。
這裡不再是死一樣的靜寂,他的耳畔有人在狎昵地竊竊私語,氣音夾雜著含混不清的咬字,對他喋喋不休。不是一個人在說話,是無數道聲音在交纏,嘈雜而不知分寸地瘋狂向他耳道中鑽。
懸崖下並不是尋常草木,而是無數屍體堆疊,雲灼掃視過去,血肉模糊里扒拉出一張張似曾相識的臉孔,裡面很多人死在六年那場大雨里,更多人是死在他的手中。腐爛讓每個人都變得肥膩,他們全部不分彼此地粘在一起,齊齊地看著雲灼,嘴巴大張著,在一齊聲嘶力竭地狂笑,以聲音的刻毒來歡迎雲灼降落在這洞天福地中。
雲灼皺緊了眉,在這處無路可走的絕境中,他看見有人笑脫了臼,有的臉上掉了幾塊血肉。
他必須要向前走。雲灼想著。
他只是這樣想著,眼前就立刻出現一條細長的繩索,他看不見黑暗之中的繩索盡頭是哪裡,但他知道,只要走過這繃緊而危險的繩索,他就能離開這裡。
然而細看之下,這細長的逃離之路其實並不是繩索,也不像鐵鏈。
它被抻得緊而薄,表面過分光滑,甚至還有液體裹纏在上面,還在緩慢滴落。
雲灼踩上去,奇異地走得很穩。
經過滿地狂笑時,又有連續不斷的敲擊聲摻在其中,很難說那到底是一種什麼聲音,帶著緻密的沉悶,又有腦髓空洞的迴響,像是敲在所有亡者的頭骨上,敲出一曲慷慨激昂的異樣輓歌,只一根繩索狀的細長物體懸著雲灼,要他不跌下去。
嘈雜聲音落在雲灼身後,黑暗盡頭逐漸明朗。
盡頭的峭壁枝繁葉茂,林葉篩落一地月光碎片,星臨披著一身細碎的皎潔,那逃命繩索在他手中挽著,手上用著力,一直等待雲灼的到來。
那繩索狀的物體尾端沒有被繃緊,有萬千褶皺在上面顯著原形,直直連進星臨的腹腔之中。
他掏空了自己腹腔,手中挽著自己的腸道,失去顏色的藍血浸濕了他的衣袖,雲灼想著星臨該是很痛的,而星臨卻只是笑著來抓他的手,「全都交給我吧。」尾音消散時,他開膛破肚地獻他一吻。
星臨的犬齒很尖,與其說是在咬人,那痛感更像是在吃人。
疼痛中他的好看不可名狀,上天比著墨線將他的皮囊勾畫得嚴絲合縫,一筆一划貼合著法度,貼著人的心意造就,音容笑貌卻邪得很自由。那種將矛盾混淆的吸引力,近在咫尺,直視他的無情時,像是被引誘著跳崖一般的驚心動魄。
可那些隱秘的渴望與難言的沉鬱,在順著唇齒侵染星臨的純粹無情。
皮膚相觸,有暗紅色鏽跡從相觸之處開始,在星臨身上蔓延開來,灰白中唯一一抹異色,暗紅紋路在機器人身上勾連繪製得如同不詳的邪惡圖騰。這一瞬間,渾身鮮血一般的顏色,竟讓星臨像個真正的人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