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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憑這個世界的科技水平與醫療水平,人類毫無還手之力。
烈虹自暮水群島發源,怎樣傳播,是否會潛伏,潛伏多久,何時發病,發病之後又要多久會完成整個過程走向死亡。信息很少,星臨總結不出確切的規律。他逐漸開始理解為什麼人們會將它看成一場天罰,可怕的症狀有目共睹,卻無從下手,無力挽回,那種任由「未知」剝奪生命的無力感太過巨大,是會吞噬一個人的。
尤其是雲歸谷這群生來便甘願背負使命的人。
發現腐爛醫者的第二日傍晚,雲寄凡下令將封谷迷陣開啟至最高級別,隔絕外界,連夜計劃的千里馳援之行胎死腹中,二公子云回也不再提起遠在礫城、生死未卜的弟弟。
雲歸谷的唯一出口封住,他們就在這座醞釀死亡的熔爐里,夜以繼日地做一些在星臨知道完全是徒勞的工作,若是能尋到疫病的眉目便出谷救人,若是找不出,每個人都明白自己即將迎來的結局。
雲歸谷的烈虹疫病,是葉述安背著陸愈希帶進來的,這一點在雲歸眾人的心裡毋庸置疑,從來沒有人怨懟過一句,情緒在此刻毫無作用,在死亡之前他們還要爭分奪秒去捉那一絲渺茫的希望。雲寄凡將注意力放在病症明顯消退的葉述安和齊老青身上,想要從這兩人身上尋求開闢新的思路。
其間雲寄凡將情緒克制收斂成一片冷靜淡然,但葉述安早就熟悉了這類外殼,她內里壓抑的焦急和頹喪,葉述安看得清晰。
除去配合研製的時候,葉述安有大片的空閒時間。在這些空閒時間裡,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仔細想想,他也壓根不想做什麼。
他就坐在榻邊,靜靜地看著陸愈希,洞口外,日升日落都與他無關。
他就在他身邊,看著他腐爛。
齊老青每日端茶送飯進來,與葉述安談及雲歸谷內每日的疫病現狀,又有多少人染病,多少人死去,情形怎樣不容樂觀,字字句句透著血腥氣。
葉述安聽不進去,他心無旁騖地做一件事:在一分一秒里等待。還想他能醒來,再看自己一眼。
葉述安身上的病症在緩慢退去,陸愈希的腐爛卻日益加重。陸愈希的胸口還在起伏,他還活著,可一路至此,那雙眼睛再也沒睜開看他一眼,幼時握住他的那隻手,已經水腫肥大得很醜陋。
一日,葉述安盯著盯著,陸愈希忽地微微張開了嘴,一行黑血從嘴角流出,順著側臉緩慢粘稠地往下淌。
星臨知道這意味什麼。按常理來說,這該是機體生命活動終止後,會出現的早期屍體現象,面部肌肉鬆弛,死者的嘴會微微張開。烈虹將一個人的死亡常規程序打亂,在陸愈希身上體現得十分明顯。
葉述安愣愣地看著那行血,突然起身,四處翻找,拿到一塊乾淨的棉布,裹在手指上,小心翼翼擦拭陸愈希側臉的血跡。
他極致小心,力度很輕,因為陸愈希的皮膚現在水腫得厲害,一摁一個坑。
棉布很快就被浸透了,那黑血有一股令人作嘔的腐臭氣息,可葉述安早就聞不到了,他將棉布放在銅盆中反覆洗,口中的黑血卻源源不斷地流,直至那盆水變成濃郁顏色。
手指泡皺,血液滲入棉織縫隙,葉述安揉搓棉布時專注得可怕,可那布已經洗不乾淨。
當雲歸谷也對烈虹束手無策,還有什麼能救得了陸愈希?
葉述安捫心自問。他深切地領會過烈虹的恐怖,也目睹過其傳染性之劇烈,一路狂奔入谷,將噩夢帶進雲歸,抉擇上已是將恩義負盡,賭的就是那一絲希望,到頭來,卻還是這樣的結局。
什麼都做不到,什麼都留不住,那個站在鐵匠鋪子外的乞兒,除了顫抖著讓虛汗爬滿脊背,什麼都改變不了。
一絲黑血淌過陸愈希的下顎,淌進脖頸那片爛肉里,那熟悉的爛紅顏色,葉述安呆呆地看著,忽然開始喘不過氣,像有無形的項圈在他脖頸上緩慢勒緊。
葉述安停止了擦拭,僵坐在榻邊,濕透的棉布垂落在身側,靜寂中,一滴黑血啪嗒落地。
他緩緩抬起頭,望向洞口,從這裡恰好能眺望一處山頭,那裡白花遍地綻放,風過,一陣霜白的浪。
他長久的眺望著,一股火燎般的痛感從腹腔燒上了舌根,口乾舌燥中,一顆心開始抵著喉頭狂跳。
葉述安還是有最後一個辦法的。
不能保證百分百有效,但他得去試一試。
屆時雲歸谷中的烈虹已經蔓延開來,封谷大陣已開,便已不再顧及守衛相關事宜。那處山頭本是戒備嚴密,此時葉述安卻不費吹灰之力,便踏著石階走進了那片白花里,他在花海中央站定,面前是白石堆砌成的神龕,神龕之後,綻放著一朵格外奪目的霜晶花,葉莖較尋常霜晶花更為粗壯,花瓣也多出一層。
這朵異於尋常的霜晶花是雲歸谷的秘密——
生長於水透玉環繞之山巔的古老霜晶花,雲歸古籍中記載,其果實可療愈一切頑疾怪病,然而十幾年結一果的規律無處可尋,只能等待時機。
這個秘密是谷中人為雲灼而留的。
葉述安看著那朵霜晶花中央包裹著一個渾圓晶體,透過霜白花瓣隱隱折射著光亮。
烈虹肆虐的這一年,雲歸谷的這株霜晶花終於結果。
葉述安在霜白花海中跪了下來,跪成與白石神龕一樣的高度,平視那果實,他身後,千丈之下的雲歸谷底,霧氣濃重,掩去了無數位白衣人的匆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