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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瞬,他的一生就凝結在這一方月光的光與影中,心也不再逼仄。
這個世上沒有永遠。雲灼活到現在,一直用自己的人生印證著這句話。即使是星臨,一身堅不可摧的骨骼疊加一顆堅忍不拔的心,也抵不過命運的變化。
然而「永遠」一詞,不再只是星臨的誓言,也已是雲灼的守望。
他相信著他,願意用有限的生命去等待一個無限的可能。若沉睡的星臨醒來,那一瞬就是他心中的最永恆。
日沉閣此前是沒有明天地過,此時落進田園牧歌般的寧靜中,除了根本稱不上是活過來了的星臨,其餘人都一時找不准活法。
天冬、流螢與婆婆生在舊都、長在舊都,而扶木、聞折竹與雲灼,其實是有故鄉可回的,尤其扶木。
暮水一戰與後續清除烈虹的事跡不脛而走,使得日沉閣一行人聲名鵲起。
棲鴻山莊派人來過日沉閣,可扶木已經決計不願回去。
他和他的故土觀念相悖,為此一敗塗地付出巨大代價,他索性當從前的自己死在被寒決明埋伏的懸崖之上。父母、兄弟、子民,他過去的名字與至高的身份,他都不想要了,落雪紅梅就留在兒時的記憶里,他不願再回去,他就留在這裡。
聞折竹婉拒了殘沙城主危恆的邀約,殘沙是他碎裂理想的地方,現在他年紀大了,也折騰不動了,前半生過得太驚奇太跌宕,長時間掙扎在生死邊緣的危機中之後,平淡的溫暖顯得如此難能可貴。
他的理想不一定非要回到殘沙,因為扶木就在這裡,他比殘沙城更具理想雛形。
扶木與聞折竹活成了日沉閣最忙的兩個人,得了空就一頭扎進庫房裡,一老一少常常一研究就到了天黑。流螢有一次進去轉了一圈,看他們到底在研製什麼高明玄妙的技藝,但一進去只見兩個邋遢人各自一邊,鋸木頭打鐵不亦樂乎。
與星臨的能源同樣坐吃山空的,還有日沉閣的銀錢,扶木與聞折竹沉迷於技藝研發,雲灼和星臨不得不重操舊業,不然供給不起他倆的原料開銷與日沉閣的日常開銷。
百廢待興的太平里,懸賞市場不太景氣,何況雲灼不再去沾染血腥氣太重的高額賞金,星臨受制於機器人三原則,更是不可能做出任何傷害人類的舉動。
以至於他們開始接一些雜七雜八的懸賞,抓捕竊賊已經是頂好的活。更多的是補漏雨的屋頂,找走失的三隻雞,送十匹布到城郊,幫城西李小少爺上樹抱下爬得太高的貓,陪城東張老太玩一下午牌局。
最後一個懸賞由於星臨誠實到不知變通,一整個下午都贏得太無情,傍晚時分反而還搭出五十文買糕點去哄痛哭的老太太。
烈虹死後,雲閣主和那位黑衣星臨好大好傳奇的名氣,在市井坊間做著好雞零狗碎的活計。偏偏兩位幹活還真的保質保量又高效守時,舊都的百姓都讚不絕口十分滿意,驚覺日沉閣那幫危險分子改邪歸正,原來不止是傳聞。地獄修羅不做了,真的開始做活菩薩了,雖然是有酬勞的。
如此半月之後的一個清晨,扶木上樓叫雲灼和星臨吃早飯,卻驚訝地發現雲灼正在房間裡收拾行李包裹。
扶木見了大驚失色,以為自己這半個月吃太多軟飯又太敗家,以至於日沉閣日子過不下去了,把雲灼逼得離家出走。
他一個箭步衝上去摁住布裹,另只手扯著雲灼的袖子大嚎:「少主!!你別走啊,今天那七隻田雞的懸賞我去捉還不行嗎?!」
雲灼一陣無語,把袖子從扶木手中扯出來,「我有些事想去做,約莫半月時間就回來。」
扶木一愣,「可你的生辰快到了,不和我們一起——」
此時,舊事一下子衝進他的腦海,也把他喉頭的話語堵住。
雲灼的生辰到來,即雲歸祭日將近,扶木口中的話硬生生拐了個彎,「那、那流螢買了早點了,先去吃唄,糍粑涼得快。」
「馬上收拾好了。」雲灼利索地將布裹打結,隨手一放,忽覺後頸一道若有似無的涼意。
星臨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門旁,悄無聲息地盯著房內兩人。
今日多雲,晨光吝嗇,朝陽躲在厚重雲層之後時隱時現,開著的房門滲著四方形狀的光,星臨身處其中,整個人的輪廓被反打得時陰時晴。
「你要去哪?」他語氣平淡,眼神卻不太對勁。
扶木的一顆心和右眼皮同時狠狠一跳,他下意識地向一旁撤一步。
雲灼迎著星臨的凝視,想去探究清他眼底的陰晴。
「回一趟雲歸。」他如實告訴他。
星臨走到雲灼身邊,沉默不語地盯榻上整裝待發的包裹,嘴角精準地向兩邊提出一個刻板的弧度,他用著個木偶式的笑看向雲灼,「你要去哪?」
他又重複了一遍。
「雲歸谷。」雲灼再答,一輪平常問答反覆一遍,便蹊蹺起來。
星臨的笑更機械了,「你沒有與我提過。」
雲灼輕皺了一下眉,像是被猝不及防地刺痛了一下。
他並不是在質問他,而是不相信他。
「只是回一趟雲歸,真的。」雲灼發覺言語此刻蒼白得過分,這一瞬間他手足無措,他想去摸星臨的頭,也分不清這下意識的舉措是誰能得到安撫。
可他沒能如願,手被一把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