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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述安穿梭在林立的大人之間,仰頭觀察各異的面色,他抬手指認的那一刻,一絲怨毒在一張同樣年輕的臉孔上一閃而過,那是位幫廚的少年。
陸愈希還未開口,那少年便立刻跪了下來,抬頭是一臉正氣凜然,「公子,您貴為城主獨子,這府中僕人是城主與夫人為您精心挑選的可信之人,況且貴賤尊卑不可僭越,這孩子來歷不明,大字不識一個,怎能貿然將其提點到身邊!」
這少年只是個幫廚的,一番發言卻頗為咬文嚼字,葉述安有幾處聽不懂,但也知道不是什麼好話,忐忑地去看陸愈希的神情。
而陸愈希只是看了幫廚少年一眼,便又看向葉述安,「還有誰是?」
陸愈希話音剛落,便有幾個僕從一同跪了下來,「公子,徐六言之有理,尊卑有序。」
「尊卑有序?我做的決定,你們卻有這般多的意見,我看你們也不懂什麼叫做尊卑有序。」陸愈希站起來,「幾位不要在我的府邸中做事了。」
此言一出,更多人跪了下來,「公子!」
言語縮減,卻有更多聲音參與其中,星臨看著這群突然矮了一截的僕從們,發現有些臉孔未曾欺侮過葉述安,有些更為陌生,始終在府中忙碌而從未見過葉述安一面,卻也早對葉述安的存在頗不贊同。礫城注重血脈尊卑的風氣自古至今尚未改變,角落中的暴行之所以能順利進行,默許的大多數人也功不可沒。
默許的大多數人跪了,事不關己的少數人在猶疑張望。
誰願意為一個莫名其妙的乞兒站在府中熟人的對立面呢?站得身板挺直,是為低賤之人而站,還是為諂媚公子而站?今日站得挺直,明日還能在府中眾人的言語目光里泰然自若嗎?猶疑糾結中膝蓋緩緩沾地。
陸愈希在階梯之上,忠心耿耿的僕從們跪成一片,葉述安在一片彎曲的脊背中格格不入。
星臨深覺這一幕詭異而滑稽,以群體意志去脅迫一個十四五歲的人類是愚蠢的,尤其是像陸愈希這種身份尊貴而心有主見的少年人類,他會動用一切辦法去逆反這種脅迫,去做他覺得對的事。
陸愈希只看著面前一幕,沒有再說話。
他沒有驅逐被指認的幫廚少年,也沒有再安撫格格不入的葉述安,只是深深看了一眼那一片整齊的彎曲脊背,隨即便轉頭離開了。
第二日,城主要認養子的傳聞傳出,礫城一片譁然。
在眾人知道要認的養子竟是位身份卑賤的街頭乞兒之後,更是一聲聲震悚的抽氣。
陸愈希正在叛逆的年紀,熱愛與世界為敵,群體脅迫被反彈到極致,他將自己的權利與父母的寵愛濫用,要的是嫉妒與惡毒無計可施,眼紅的人分外眼紅,要庸俗的尊卑之說被反向利用,要所有看不起葉述安的人都要尊稱他一聲「葉公子」。
陸愈希在賭氣,和世俗的偏見與人的劣根性賭一次年少意氣。
他賭氣賭得徹底。讓施暴者為葉述安的傷口上藥,早晚各一次,痊癒之前他都刻意騰出時間,搬一把板凳就在旁邊看著。將在礫城享有盛譽的天才書生請來,對葉述安從最基本的讀書寫字開始教起,讓其他人咬文嚼字刻意造出的隔膜消失。
葉述安作為陸愈希賭氣的產物,活到九歲終於也有了名字。
請來的書生名叫高修明,學識淵博,教給他很多,他終於知道了四眼是一種不被人待見的土狗,因為眼睛上面的那兩個斑點,被傳說能看到人看不到的東西而寓意不詳,後來他也從書中讀到太多歷史名人的典故,縱目人間的浩然正氣在字裡行間迴蕩,而陸愈希就是他心目中少年英雄的具象。
他小心翼翼收起自己身上和狗一樣的神態,斂住每次看到食物時貪婪的噬舔眼神,學著文雅,讓繁文縟節將他從裡到外地洗刷,原來他也可以重新成為一個人,成為一個不辜負善意的人。
礫城獨子陸愈希將葉述安帶在身邊,認真開始做起兄長,用十四歲的眼光為葉述安解說這世界。讀書習武也共用飯食,礫城踏遍後在分舵與主城之間來回往返,他的生活遍及小葉的蹤跡,包括去往世交之家雲歸谷的路程。
葉述安第一次踏進雲歸,恰逢谷內霧氣深重的一天。
一襲又一襲的白衣與白霧相得益彰,霜晶花搖曳著蹭過葉述安的青色衣角,他從未見過這樣宛若仙境的地方,他好奇地四處看,偶爾對上一道路過的目光,被回以一個友善的笑。
他和陸愈希在白殿的石階下停住,有白衣人上來行了一禮,「陸公子,今日來也是要先去找二公子嗎?」
「自然。」陸愈希頷首道。
「二公子現下不在殿內,請隨我來。」白衣人道。
兩人順著指引,在一間偏殿站定,此處藥石氣息瀰漫,殿門緊閉,裡面隱隱傳來聲音——
「明年明年又是明年!去年你也是這麼搪塞我的!不用再等了,說不定我沒有明年了呢!」一道童聲響起,其中夾雜著幾下拍桌聲,語氣聽上去像是氣急。
星臨聞聲心中一動。
指引至此的白衣人面色一僵,暗自打量了陸愈希的神色,又行完一禮之後便迅速地退走了。
殿內,另外一道屬於少年的聲音響起,「你這說的是什麼話!你的禮數都去哪了?!你不用在我面前吹鬍子瞪眼,你出門隨便抓一個人問問,能有人贊同你出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