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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燼垂眸聽著,秦裴確實不懂下棋,白燼的棋是孟凜教的,他雖平日不像風雅之人,卻像是被人好生教過,倘若正經一回,便與那粗布衣衫格格不入。
但白燼不敢走神太久,他應和著道:「臣惶恐。」
建昭帝嘆了口氣,「其實朕早有心要安撫秦老將軍,只是先帝旨意不可違,二十年白衣蒼狗,只能等到二十年後,朕才能召他回京,只是如今……」
「白燼啊……」建昭帝看著他面色溫和,「朕對你,期望甚高。」
白燼聞言,立刻起身行了禮,「臣粉身難報。」
建昭帝笑了,他擺擺手,「小將軍快起來,此刻無須多禮。」
正巧內侍端了茶水過來,建昭帝端杯在手,「這茶是昨日溫國公送來的,入口不澀,後有回甘,是特意取了城外陀安寺今年春里的新茶製成,旁的沒什麼特別,只是依國公所言,這乃是他親手所制,朕感念其心意,頓覺茶之上品,想請小將軍也來嘗嘗。」
「是。」白燼端起茶杯,心裡已經在想:溫國公……看來溫國公已經前來請罪過了。
白燼一口其實並未嘗出什麼,只客套道:「誠如陛下所言。」
建昭帝將茶杯放下,臉上沉重了些許,「小將軍說說淮北之事吧,聽聞你受了傷,也不必再跪了,坐著說,你回來路上走了半月,朕案上的摺子都堆成山了。」
「謝陛下。」白燼垂首道:「臣此次路經淮北,本只是因為當初禮部尚書應大人所呈余氏之事所留,卻不想此事案牽淮北巡撫周琮,那周琮與淮水漕運的童慎互相勾結,平日裡明暗交往甚多,甚至……通過漕運私開了金礦,並多番掩飾,不想那日淮北大雨,周琮又行差踏錯,以致桐柏山倒塌,金礦之事敗露。」
「詳情之事……」白燼從懷中掏出一本奏章,旁邊內侍見狀趕忙拿過去呈給建昭帝,白燼道:「已在摺子中詳盡寫明,臣不便耽擱歸途,便先行返京,餘下之事交由了同行的應大人。」
「嗯……」建昭帝拿過了摺子,一邊翻著,一邊道:「如晦穩重,朕當初准他私下跟去,乃是念及你為著奔喪之事,恐無暇顧及,如今倒是有用。」
建昭帝早聽聞了周琮的事情,可他這番慢慢翻著,臉上竟還是沒掩住怒意,那已有溝壑的臉上陰沉起來,帝王之相多森然,他將摺子翻到了底,忍不住地往桌上重重一拍,差點將那棋子混了個黑白不分,「大膽周琮!」
一粒棋子從桌上滾下,敲著冰冷的地板跳了好幾聲,才囫圇停了下來。
建昭帝叱聲之下咳了兩聲,臉色一陣難看,「國之社鼠……內蔽善惡於君上,外賣權重於百姓[1]!咳咳咳……」
周圍內侍全噤聲著跪下了,白燼從椅子上站起,撩起衣擺跪在地上,「陛下息怒。」
建昭帝抬手揉了揉眉心,像是在壓著火氣,他那混著砂礫一般的嗓子裡嘆了一口長氣,「朕實在……不願再睹當年之事。」
白燼明白建昭帝的意思,如今南朝分了大宋一半疆土,莫說齊家人,就算朝臣,那也見著如同骨鯁在喉,而周琮何止是違令私開礦山,更是官商勾結、刺殺朝臣,單拿出一條皆為大罪,建昭帝只會覺得他死不足惜,更怕如今局勢不穩,如此虎狼之輩猶在身側。
白燼規勸道:「如今周琮已死,陛下莫要為他氣壞了身子。」
建昭帝這才神色緩和了些,他看了眼外面夕陽已逝,獨獨留了一線的天光,建昭皇帝眼裡其實已經有些濁了,他為著收拾先帝留下的爛攤子,早些年便已熬白了頭髮,他坐在光影里,背也不如當年挺直。
他從桌上挑著棋子,將那黑子粒粒從棋盤裡撿起來,他仿佛是在慨嘆:「朕患夫社鼠,便深知不誅之則為亂,治國在於安民,在於夙興夜寐,但偌大一個國家,並非中心四角寸土之地,古有千百著書之士,其用心與力之勞,無異於眾人之汲汲營營[2],如今之境地,朕心中也明,治國之事,終究不比區區棋盤。」
「地上涼。」建昭帝只看著棋盤,「白小將軍還是起來吧。」
建昭帝已在燭火之下映出了影子,先帝子嗣稀薄,家國傾覆之際,上位的是身為弟弟的當今聖上,他並非是個疏於朝政的帝王,可勤勉之下卻只堪堪守住了欲墜的國家,如今的局勢是他一手為之,他自知並非良策,卻也不欲改之。
「朕乏了。」建昭帝朝白燼揮揮手,「你一路辛勞,朕再准你修養兩日,天色不早,你回去吧。」
「謝陛下。」白燼又俯身下去,手撐著冰涼的地面,「皇上保重龍體,臣告退。」
白燼伴著最後一絲落日餘暉退出了大殿,外面已黑得不大分明了。
皇宮裡總是寂靜的,卻又總帶著聲響,只因那些聲響來得刻意又一致,宮人的腳步聲響窸窣地猶如過路的貓,而巡邏的兵士身上傳出鎧甲碰撞的敲打聲,步子又邁得實在,像是打著出奇劃一的拍子。
白燼還沒走到宮門,便碰上了隊過往的兵士。
那帶頭之人遠遠就認出了白燼,「早先聽聞今日白小將軍回了京,不想我今日便能見著。」
白燼聞聲蹙眉,皇宮裡有兩隊侍衛親軍,乃是為護衛皇城所設,但其中一隊儼然已經成了太子東宮的親衛,而那親衛的頭領便是面前這人——方扶風。
他是太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