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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琮的眼神黯淡下去,他沒接,沒聽到似的把頭低了回去。
林歸做下人時見慣了冷眼,他不惱,只將水放在了周琮身旁,一邊道:「周大人今日淋了大雨,可小將軍說凍死並非個好死法,將軍不攔著,卻讓小人還帶了句話給您。」
林歸直起了身,「您乃是文官進士出身,前朝甚少貧寒之士能入仕為官,周大人自有令人佩服之處,只是不知大人是否還記得,當年科考落筆之時,還曾寫過,『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1]』,前朝風雨飄搖,朝廷多有磨難,大人乃是見過苦難之人,從前心有社稷、胸懷大志,怎麼到了今夕的朝廷,大人就不記得民生之多艱了。」
林歸說完了話,仿佛心有所感,顧自地嘆了口氣,他丟下句「大人顧自思量」,便轉身離開了。
周琮聽到腳步聲遠了,才又仰頭起來,細雨打在他的臉上,他摸了一把臉上的雨,顫著手去把那杯熱水拿起來,可他摸不出那杯子的溫熱,他看著自己的手,雨水縱橫著從臉上滴落,他呆愣了會兒,原來他已淌了一臉的熱淚。
周琮眼前模糊,少年人立志入仕,誰不是想要為民請命、青史留名,可這世間的功名利祿是把刻刀,血肉模糊地把人雕琢得面目全非,往著偏離的道路愈來愈遠,再不記得本來模樣。
周琮想起了初次受封進宮,他乃是前朝探花郎,卻得罪了皇帝身邊內侍的乾兒子——前朝宦官當道,他出身微寒,進宮時身無長物,給不起那小公公賞錢,便被他引著走了遠路,眼看著時辰將至,幾乎是要前程不保。
可那日他看見一頂玉色的轎子從眼前走過,他跟著那小公公跪在地上,恭敬地喊那人世子爺,那轎子裡的人停下吩咐了什麼,旁邊的人便給小公公手中塞了點東西,好言地跟他說道:「宮門入宮路程遙遠,公公今日當差辛苦,世子請您得了空閒喝杯好茶。」
那小公公見人下菜碟,一個勁地應承:「多謝世子爺。」
等到轎子走了,小公公也不為難周琮了,拿了銀錢早些把人送到喝茶去了。
周琮後來才知道,那位世子乃是當今陛下胞弟的長子齊恂,後來新帝即位,世子齊恂成了太子。
新皇登基前,周琮與齊恂僅此一面之緣,齊恂都不記得他,周琮卻由此銘感五內。
到了新朝,周琮才再見著太子殿下。
齊恂受封太子,周琮同眾人一道高喊「參加太子殿下」,太子府擺宴他去了,他跪在齊恂面前,與他說「殿下若有用得著的地方,下官必定肝腦塗地。」
可那時的齊恂高風亮節,他微笑著對周琮道:「周大人國之棟樑,乃民之大幸,為國則矣,不必為我。」
直到後來,先皇后去矣,太子殿下服了白喪,他還記得一身素衣的太子殿下站在一片墨綠的竹影里,月影昏沉,竹枝遍地。
「周大人。」齊恂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過來,「遠使之而觀其忠,你可願遠出京城,外放為官,為我做些事情。」
周琮心中若有湧泉,他恭敬地跪在一地的竹影里,「臣,願為殿下盡忠。」
……
十幾年過去了,周琮自己都不記得自己的文章里寫了什麼,卻還記得那日齊恂隨意施恩保全了他的仕途,還記得那句「遠使之而觀其忠」,世事如浮雲遮眼,他曾籍籍無名地在宦海里浮沉了好些年,眼看著大廈將傾,眼看著一代名將朝夕隕落,眼看著國民百姓水深火熱,那滿腔的熱忱之心便在沉浮里消磨得所剩無幾,他閉上了眼,便只能聽到那句「遠使之而觀其忠」。
周琮手捧著那杯熱水枯坐,雨下小了,點點滴滴打在石階上。晏善庭
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黎明尚且天未大亮,雨已停了,微弱的天光照在淮水之上,江水如常地奔涌而去,桐柏山若隱若現地立在遠方。
可「轟——」的一聲悶響猶如猛獸甦醒,若隱若現的遠方震聲轟鳴,方圓的土地皆能聽見這巨大的動靜聲,那聳立的桐柏山仿佛是被鬼斧鑿開,常年受江水拍打的一面山坡轟然倒塌,山石破裂的聲音震天響起,遠方的山被罩上層泥灰的顏色,看不到半點山林的綠。
坍塌不過是一瞬的事情,轟鳴聲也不過響了一會兒,淮水湍急,依然往那山岩拍打過去,一夜的大雨,桐柏山倒了。
眼前的一切來得太過突然,周琮瞠目看著遠方,白燼與將士皆被引著出門看去,孟凜站在高樓之上,等著那罩住山的泥灰散去。
泥灰之後,桐柏山如今的樣子現在眾人面前,半邊的山破了開來,露出了其中裸露的岩石,山里竟像是空的,一塊一塊的山岩凹凸不平,卻間隔隱隱現著金光,尚是朝露時分,正如白日初生,天光大開,日光灑在了岩石之上。
竟是桐柏山的金礦顯露在了世人眼前。
周琮瞪著眼不敢相信,他多年的籌謀……多年付諸的心血,如那奔涌的淮水流淌過去一夕成空,他想著昨日的事情,昨日……昨日他讓人去殺應如晦時,乃是用的炸藥炸塌山塊,昨日還下了大雨……開了多年的桐柏山早已是刀痕滿身了,便是因為這些轉眼傾覆了嗎?
周琮愣了會兒,臉上竟露出了痴傻的笑容,他仰天笑了幾聲,便站起來要跑,腿卻是軟的,只好手腳並用地快步爬著,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跑,跑也怕是跑不脫了,事情敗露,他該是終究難逃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