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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那雙冰冷的手輕輕撫碰著於觀真的面容:「你既是縹緲主人,縹緲主人亦是你,你們共享百骸九竅六髒,全無半分偏私;他亦得到你的名號,你的所思所想,所求所欲,你們已是無分彼此,何以斷定你我,不必糾葛。」
「你不明白,我就是我。」於觀真猝不及防地感到一陣被冒犯的痛楚,他猛然掙開玄素子的手,眼睛裡仿佛能噴出烈火來,「我根本就不是縹緲主人!我並不是生得這些模樣,我要自己回來!我要回到我自己!」
「皮囊經歷都並非不可更改之事,今日的你永遠不會是昨日的你,多道疤,剪過發,不都是改變,你怎知自己到底生得何等模樣?」玄素子輕輕嘆了口氣,並非是出於憂慮,他站起身來,身上籠罩著輕煙般的靈光,看向窗外的月色緩緩道:「你不過是想告訴我,你並非當世之人,你是他世、別世、之人,對麼?」
於觀真重燃希望道:「不錯,正是如此。我想知道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送我回去!」
「如此驚世駭俗之法,我也不曾聽過。」玄素子搖了搖頭道,「恐怕是幫不上你什麼忙,不過你既尋求自我,也許可以嘗試斬斷前因。」
「斬斷前因?」
「毀滅始新生,有因方有果,你既覺得自己被束縛於這具軀殼之中,不如斬斷一切因緣,也許能夠窺見一線天機。」
於觀真困惑不明:「這是何意?」
「靈姑娘曾言你是死而復生,這等逆天之法極為罕有,想來也許與你身上的巫蠱有關,欲知前因,不妨向此處下手。」
於觀真大喜道:「多謝棋老!」
玄素子輕輕搖頭:「不必,我未能幫上你什麼忙,只是你也不必執著,所眷戀者終有一日逝去,所曾經歷的過往已然消散。你想要尋覓的究竟是到底是什麼呢?」
「倘若如你所言,你要回到你自己,你已然站在我眼前,又要回到哪裡去?」
「你想找的,是身份,是窠臼,是所戀所愛之物,而非自我,你永遠都是你自己,無論身在何處,都已在此間之中,切不可忘。」
與玄素子交談,就如同看了一本有道理的書,看時恍然大悟,過後仍舊如初。
人的轉變成長並非靠一句話,一個人就能突然點撥通透,需要極恰好的機緣,不過倒不能說全無用處,早些聽了,晚些明白也是一樣的。
「多謝棋老賜教。」於觀真站起身來行了一禮,客氣道,「還望棋老為我保守秘密,不要叫他人知曉。」
玄素子只是溫柔又親切地微笑起來:「方才我只是與縹緲主人論道,不曾說些什麼。」
於觀真知道他是答應了,頗為感激地點點頭,便從容走出房門去。
外頭鬧騰的方覺始已變得安靜下來,他坐在王磊之的身邊,書生怔怔地望著石斛花,正在悲泣不已,至於崔嵬則站在不遠處,誰都沒注意到於觀真的到來。
他本就不是這塵世的人,如今悄無聲息的,更如同一團黑夜的暗影,潛伏在月色下,藏匿於花木間。
方覺始擅長醫人,卻不擅長醫心,他捧著臉頰對書生道:「既然你有這樣的本事,把你的妻子再畫出來團聚豈不是省事,有什麼好哭的?尋常人要是想外出做事,恐怕情意轉淡,你卻沒半點掛礙,妻子帶在身上到處跑也不無不可。」
看來他已經知道前因後果了。
王磊之抹淚含怒道:「大夫這是說哪裡話!我豈是那樣的人!如此豈不失節。」
「噫。」方覺始撇撇嘴道,「書生,你呀年少氣盛,難道現在不做,就一點兒都不失節了嗎?」
王磊之倒是認認真真道:「我與她的緣分皆因誤解而起,我若再畫她,畫出她本人,是對李小姐的不敬;若畫不出她本人,無非是重複一次悲劇。就……就好比這盆中石斛一般,開在東家府邸中的縱然千好萬好,無一處不佳,可我心中絕品,仍是她發上簪著的那朵。」
「大夫對我所言,好比是你瞧這滿園群芳,隨便采一朵去吧。」王磊之搖搖頭道,「那我成什麼人了,縱慾享樂之徒?亦或者貪花好色一流。這等神通非是常人應有,我……我決定終身不再畫人了。」
方覺始奇道:「你這書生真奇怪,別人要是生了病,滿天神佛求個遍,什麼稀奇古怪的藥都敢吃,什麼莫名其妙的方子都敢使,一分的希望都要百分來使。你反而倒行逆施,明明有這樣的本事,卻藏著掩著不敢用,好沒道理。」
於觀真略感動容,他萬萬沒想到方才還想找阿靈求助的王磊之居然會想得這麼深入。
「我……我本也是如此想的。」王磊之低聲道,「要是可以,我自然還想再見她一面,與她真真切切道一次別,然而……然而我也明白,她未有自己的面目,未有自己的心貌,連個堂堂正正的身份都沒有。我已不是三歲孩童,僅憑一己喜樂令她復生,更何況還不一定能成,只為道別?豈不是荒唐至極!這怎會是希望,怎會是愛意,這是蠻不講理、肆意妄為的霸行惡舉。」
乍聞此言,連崔嵬都不禁多看了他一眼,讚賞道:「你倒聰慧。」
於觀真卻明白過來,這書生恐怕是被白鶴生的言行與經歷徹底嚇壞了,於是沉默著沒有出聲,他不敢確定對方願不願意見到自己,捫心自問,要是立場對調,他肯定不太想見到當時的當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