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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並未動怒,莫離愁困惑地看了一眼於觀真:「丑奴在意九幽君,九幽君在意赤霞真人,而赤霞真人在乎公理正義,因此才會受到同樣的要挾。師尊如此有恃無恐,無非是毫不在意,可世上能有幾人如此?至於師尊是否不擇手段……丑奴也是這麼做的,師尊如此報復他,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只是這樣做,與他又有何不同。」
大概是覺得死期將至,莫離愁說話已不能用直白坦率來形容,基本上已經到了有什麼乾脆說什麼的地步。
於觀真想到莫離愁曾提起滅門一案,年輕人痛苦的神態還歷歷在目,戲謔道:「就如同你在乎崔嵬與赤霞女一樣嗎?」
莫離愁的臉微微僵硬住了。
「你覺得痛快,是因我以惡制惡,可你同樣知曉我對好人也是如此,因此心懷恐懼,認定是錯。」於觀真從椅子之中起身,走到了莫離愁跟前,緩緩道,「正如你認定我的顏面勝過你的性命。」
莫離愁下意識退後一步道:「弟子僭越。」
「其實你想得沒錯,有些時候以毒攻毒的法子確實有效方便。」於觀真思考片刻,不知道要不要教壞小孩子,「正因太過方便,長久下來,自難堅持本心,就會變得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莫離愁沒料到對方竟會贊成,猶豫道:「這……弟子並非指責師尊。」
「不過你錯了一點,你既說我在意顏面,又怎會有恃無恐,豈非是自相矛盾。」
這讓莫離愁一時語塞。
「我也教你一件事,此舉本就是博弈,沒有任何人能永遠占據上風,人但凡有所圖,手中的籌碼才會變得重要,只要目的沒有達到,籌碼一定很安全。」於觀真微微一笑道,「因此丑奴才會殺那些凡人,卻不敢殺你,畢竟他希望我能出手相助,比我更怕你死。」
莫離愁顯然沒想到於觀真會如此敞開心扉,不禁有些怔忪:「師尊早已看出?」
「他泄露得太多了。」於觀真嗤笑道,「大抵是與好人打了太久交道,便以為這樣的手段對上誰都合適。」
莫離愁不知怎的感到心中冰涼,他從未見過於觀真這一面,與往常的痛苦折磨不同,只覺得是另一種可懼,可這似又變成興奮,如同最初習劍時一般無二的興奮,下意識舔舔嘴唇,咽下一口唾沫道:「這手段,本已十分可怖了。」
「確實,只不過還很拙劣,他殺人是為敲山震虎,除去令赤霞女痛苦之外,還為讓我知曉,他確實敢動手。」於觀真語氣冷淡,好似在說一件全然事不關己的事,「恐懼勝過千萬手段,一旦失了冷靜,自然只能束手就擒。」
莫離愁想到了幼時滅門的慘案,他已忘卻爭端為何而起,只記得仇人將妹妹挾持,威脅他父親交出些東西,只可惜交出去之後,他失去了一切,怔怔道:「即便當真遵從,他也未必會依約定行事。」
於觀真驚異地看了他一眼,贊成道:「不錯,做出這種事的人未必會信守承諾,卻定然會屈服於自身的渴望與恐懼之下,所以找出他的籌碼,就可得到翻盤的機會。」
莫離愁道:「多謝師尊指點。」
「我瞧得出來,你很羨慕狄桐與原無哀,也後悔當年復仇時過於斬盡殺絕,因此畏懼使用這樣的手段,生怕會令你與那些自己看不起的人淪為一伍。」
他並未直視莫離愁,可身上卻自有一股威嚴,叫人不敢逼視,這感覺與往常大不相同,就如冬雪簌簌,令人望而生畏,卻並非是發自內心的恐懼。
莫離愁捉摸不清,只覺得師尊下山回來後頗為不同,可多年的教訓又並非一時片刻能消除的,於是攥緊了拳頭:「弟子不敢。」
「有什麼不敢的,手段只是手段,三大高手上縹緲峰比試,此乃陽謀,聽起來何等堂堂正正,可結果如何?」
於觀真突兀想到在苗疆時,崔嵬曾說過任何技藝、手段、物品都是為達成結果的工具而已,不由得輕輕笑起來,對莫離愁也有愛屋及烏之意,便提點道:「赤霞女不願意這麼做,是她品性高潔,走了一條艱難的道路,正因如此,連敵人都會心甘情願信任她。然而這不意味著世上便只她這種法子行善。」
「師尊以前從來不會教我這些。」莫離愁神情複雜道,「為何如今卻……」
「你就當我不樂見你就這樣無趣地死了,想令你在人世間多受些折磨好了。」於觀真將手落在椅子上,冷淡道,「做好人與做壞人都有難處,你壞人已做得足夠,我如今教你如何用壞人的法子做善事,令你既能當個樂善好施的好人嘗嘗苦頭,又不至於死在外頭。」
莫離愁臉色煞白,卻沒有說話,他不敢讓於觀真發現自己這顆本覺得死也無怨的心重燃起一絲希望,倘若這只是為了令自己死前更痛苦所說的話,師尊根本沒有打算救他,那豈不是更令人絕望。
他知道自己一定會瘋,一定會為了活下去而甘願付出一切代價,就如同當年一樣。
而遲早有一日,莫離愁心知肚明,他也會如復仇那日同樣後悔。
「出去吧。」於觀真望著莫離愁,並沒再說些什麼煽動人心的話,而是將笑意藏進黑暗之中,他淡淡道,「我要休息了。」
一個人要是真心想死,就不會如此好奇,看來莫離愁已打算繼續活下去了。
莫離愁這次極為溫順地退了出去,掙脫囚籠一般迫不及待,他快步走過長廊,在盡頭處遇到了在黑暗之中的原無哀,劍閣弟子衣不染塵,在紙窗亦難遮掩的月華之下顯得分外清俊又超脫凡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