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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勢有千鈞之力,人在甬道之內行走其實是往深處墜落,因此走得越深,就越感壓力沉重。行到半途,只覺得全身氣力皆空,如同負累巨石的凡人般寸步難行,大多劍閣弟子走到此處,定然呼吸大亂,辛苦異常,更不必提心神大亂的階下囚。
這條通道連水波都無聲,更不必提什麼風聲鳥聲,萬物音色會在行走時逐漸消失,漸漸只剩下人的腳步聲,最終連步行聲也消失於水波之中,縱然想要喊叫,可在此處,連自己的聲音都會被水波而吞沒。
也許正因是修仙之人,更仰賴五感,水牢一路而下,卻會剝奪人的視力、聽力、聲音、觸感,令人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從修士重新變作孱弱無比的凡人。
押送囚犯的劍閣弟子向來不會多言,沒有任何必要,此地賦予他們相同的折磨,唯一區別在於他們知曉自己何時能夠離開此處,何時能夠回歸更逍遙的天地。
因此劍閣弟子背地裡又稱此路為煉心道。
煉心道盡頭是一座水牢,牢內的水冷若玄冰,觸之刺骨,許多劍閣弟子都以為水牢已是此處盡頭,鮮少人知曉底下還設有一座冰獄。
崔嵬走過漫長的煉心道,來到水牢門前,摸索了下壁上燈盞,陡然散發出微弱柔和的光芒來。
這種珠子又稱作兩儀珠,一半是黑,一半是白,照明又顯得不夠亮,並沒什麼其他用處,就被崔嵬網羅來製成大門的機關。黑色朝上則大門閉合,四處黑沉沉無光可生;白色朝上時放出微弱光芒,使得大門開啟,也可令弟子適應光芒,畢竟在暗處待得過久,乍一看到強光,難免會有所不適。
劍閣所抓捕的囚犯不乏陰險狡詐之徒,試圖藉此機會逃離的不在少數。
待到大門開啟,崔嵬才走入水牢之中,水牢內部與外頭的煉心道截然不同,穹頂蕩漾著柔和的碧波,猶如晴天朗日照耀,偶爾還能窺見遊蕩而過的魚影。
若非水牢之中寒意刺骨,呼嘯的風似能將人全然凍結,那照落的日光幾乎叫人生出些許暖和感來了。
崔嵬一步步往裡走去,邊上一扇厚重的鐵門忽然哐哐作響起來,另一頭有人喊道:「是誰?是不是你來了!你說話啊!」
他語調驚喜歡快,竟不像是對待仇人,反而是遇到久別重逢的故友。
崔嵬並不做聲,又聽那人語調轉為哭腔,悲泣道:「你說話啊,你為什麼不說話,又是我聽錯了?」
大多劍閣弟子都在此止步,鮮少人知道水牢的底下還有一座冰獄,崔嵬走到盡頭牆壁的一座水牢門外,忽然將門打開,另一扇鐵門後的人哭聲頓時止住,聲調立刻變得滑稽有趣起來:「又來一個?又來一個……不,不對,只有你,崔嵬,只有你的聲音,我聽見了,我聞到了,沒有別人。」
「劍閣終於忍不住了,哈哈哈,他們不敢押你來,是你心甘情願的……」
「崔嵬!你說話啊!」
這座水牢之中並沒有困任何人,水卻凝結著薄薄的寒冰,碎塊般浮動在水中,在這水牢之中無盡的刺骨寒意,皆是從這水中傳來的。
崔嵬跳了進去。
「吱嘎——」
鐵門被風扇動著閉合上了,那人再聽不見任何聲音,聞不到任何氣味,他驚駭道:「你去哪裡了?崔嵬?你在哪裡!?」
只剩下嘩嘩作響的鐵鏈與地面敲擊出響動,水牢之中平靜無波。
水牢之中的水大多清晰見底,可崔嵬投入水中,不見觸底,反倒墜入深淵一般,他不知沉入多久,終於在虛無之中窺見明亮的光,腳下的水形成階梯向他足下伸展。
萬籟俱寂,崔嵬一步步往前走去,聽見血液流淌的聲音,與自己平穩的心跳聲。
「你來了。」
在那光亮處,一個聲音幽幽響起。
崔嵬往前走了幾步,越走越感寒冷,這種冷意比水牢更勝千百倍,冰晶在腳底下發出碎裂的咯吱聲,很快又重新凝結起來。
此處並沒有其他的路,叢生的冰棱將小路阻攔住,有幾處幾乎要刺穿人的五臟六腑,崔嵬輕輕用袖子拂過,便碎成一地燦爛,折射出斑斕耀眼的光。
「多年不見,看來你過得還不錯。」
崔嵬仰頭看向正低垂著頭的男人,他的背脊與四肢都被凍結在冰壁之中,寒冰順著他的衣擺與長發凝結出水滴般的長刺,胸膛正緩慢地起伏著,顯示此人尚未死去。
兩張平靜的面孔相對,崔嵬眼中不見厭惡,那人眼中同樣不見怨恨。
「確實不錯。」男人微微笑道,「你比我所以為的更聰明,同樣更冷酷。我琢磨了許多年,總算知道這的的確確是一條沒辦法脫困的路。」
崔嵬平靜道:「願聞其詳。」
「哼,水中撈月,我才是那輪月。」男人譏諷道,「以水成冰,凝冰成鏡,因此出口並不固定,而是隨時都在流動。施下咒術的是你,因此除非你願意,我根本不能以一己之力脫逃。即便能夠掙脫冰獄,等待我的同樣是水中幻境,除了乖乖回到冰獄,根本別無他法。」
「看來你試過了。」崔嵬不緊不慢道,沒有任何被戳破心思的慌亂,也並不驚駭對方所袒露出的信息,「鏡中花,水中月,此等無關緊要的小小法術,對你這樣的人物而言,本該不值一提才是。」
那人冷笑道:「再小的術法,也要看是誰人來用。倘若當初孟黃粱沒有傻到對你使用織夢術,恐怕他現在還在外頭逍遙無比,哪會被關在水牢之中不見天日。」